六(第5/7页)
男爵夫人不耐袭人的寒气,接连打起喷嚏。于连来回踱步,雅娜则神色黯然,坐在她母亲身边。男爵垂着头,身子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
一扇高大的门终于打开,走出德·布里维尔子爵夫妇。他们二人身材瘦小,走路一蹿一跳的,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一副彬彬有礼而极不自然的神态。女主人身穿一条绣花丝袍,头戴一顶缀丝带的老妇小帽,她说话很快,嗓音有些尖厉。
子爵穿着华贵的紧身燕尾服,并屈膝向客人答礼。他的鼻子、眼睛、牙根外露的牙齿、仿佛打了蜡的头发,以及那一身华服,全都闪闪发亮,就像精心爱护而保持光泽的物品一样。
宾主叙了睦邻之谊,寒暄客套一番之后,便无话可谈了。于是,他们又没话找话,彼此毫无缘由地恭维起来,双方都希望继续保持友善的关系。既然长年住在乡村,相互探访就非常方便。
客厅里寒气袭人骨髓,使人嗓音发哑。男爵夫人喷嚏没止住,现在又咳嗽起来。于是,男爵表示要告辞。布里维尔夫妇则极力挽留: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请多坐一会儿吧。”
尽管于连示意拜访时间太短,雅娜还是起身要走。主人想摇铃唤仆人,好让他去叫马车驶到门前,然而铃已锈坏,摇不响了。主人只好亲自跑出去,片刻又回来,说是马已经卸套,牵进马厩里了。
只好等待。每人都搜索枯肠,找一两句话说说。他们谈到阴雨连绵的冬季。雅娜不寒而栗,询问两位主人终年单独生活,究竟如何打发时日。听这一问,布里维尔夫妇不禁奇怪,他们每天都忙忙碌碌,要写许多许多信件,寄给遍布法国各地的贵族亲戚们,平日要处理许许多多家常琐事,而且夫妇二人始终相敬如宾,彼此间像生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谈论绿豆芝麻大小的事务。
这间宽敞的客厅平时无人,高高的天棚黑黝黝的,里边的家具陈设全部罩着布套,而这一男一女十分娇小、十分整齐、十分洁净,在雅娜看来,真像罐装保存的贵族。
车子和不相称的两匹劣马,终于赶到窗前。不料马里于斯又没影儿了。大概他想直到傍晚不会有事,就跑到旷野遛弯去了。
于连非常恼火,关照主人打发那孩子走回去。双方再三施礼话别,客人这才启程回白杨田庄。
马车一上路,雅娜和父亲虽然因为于连的粗暴态度而心情沉重,但在车厢里憋不住,重又开始谈笑。父女俩模仿布里维尔夫妇的动作和声调,一个扮演丈夫,一个扮演妻子。然而,男爵夫人觉得失敬,有些生气地制止他们:
“你们不该这样嘲笑人,他们都极有身份,属于名门世族的家庭。”
父女俩不作声了,免得惹妈咪生气。尽管如此,父女俩又不时地相互瞧一眼,重又做起戏来。男爵恭敬地施礼,庄重地说:
“夫人,贵府白杨田庄,海风很大,终日不停,一定很冷吧?”
雅娜也摆出一副做作的神态,像鸭子戏水一般微微晃动脑袋,娇声娇气地说:
“嗯!先生,我在这里,一年到头都有事可干。我们还有那么多亲戚,都要写信。德·布里维尔先生完全撒手,一切事务都推给我。他呢,只是同佩勒神甫研究学问,一起撰写诺曼底宗教史。”
男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和蔼地劝道:
“这样嘲笑咱们阶层的人,总归不大好。”
这时,马车猛然停下,于连大声招呼后面的什么人。雅娜和父亲从车窗探出头,望见一个怪家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两条腿被飘动的裙子似的号服绊住,眼睛被不断下沉的帽子遮起来,两只长袖子像磨坊风车一般旋动,他拼命趟过一片片水洼,接连绊到石头上,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溅了满身泥水,正是马里于斯全力倒腾腿脚追赶马车。
等他一追上马车,于连就俯身揪住衣领,将他拉上来,然后松开缰绳,抡起拳头,鼓点一般打那孩子,打得那顶帽子一直扣到肩膀上。孩子在帽子里像猪一样嚎叫,想挣脱跳车逃跑,然而主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捶打。
雅娜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噢!……爸爸……爸爸!”
男爵夫人万分气愤,抓住丈夫的胳臂,说道:
“雅克,快点儿制止他呀!”
于是,男爵猛地拉下前面的玻璃窗,一把抓住他女婿的衣袖,气得声音颤抖,冲他喝道:
“您打这孩子,还有完没完?”
于连不禁愕然,扭过头去说道:
“难道您没有看到,这畜生把号服糟蹋成什么样子吗?”
这时,男爵的头已经插到两个人中间,他又说道:
“哼,这算什么!人不能粗暴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