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5页)
不过,十分钟之后,浑身又一阵疼痛,虽不如头一次剧烈,但持续的时间长些。她要回房去非常吃力,几乎由她父亲和丈夫架着走。从梧桐树到她卧室这段路仿佛漫漫无边,她忍不住连连呻吟,半路要求停下来,坐着歇一歇。她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简直不堪重负。
预产期是九月份,还不到时候,可是家里人怕出意外,于是吩咐老西蒙套车,快点赶着去请大夫。
将近午夜时分,大夫请来了,他一眼就看出早产的征兆。
雅娜躺在床上,觉得疼痛缓解了一点儿,可是又产生极度的惶恐,仿佛有种预感,神秘地接触到死亡,整个身心都无望地衰竭下去。生命中是有这种时刻,死亡近在咫尺,拂着我们,它的气息把我们的心吹得冰凉。
房间里挤满了人。男爵夫人喘不上来气,瘫在椅子上。男爵也不知所措,他双手抖个不停,东扎一头西扎一头,一会儿拿点东西来,一会儿又询问大夫。于连一副忙碌的样子,来回走动,但是神态却很镇定。唐图寡妇立在床脚,那副表情恰到好处,不愧是个见过阵势的女人,碰到什么事也不会大惊小怪。看护、接生和守尸她全干,迎候出世的婴儿,收听他们的第一声啼哭,用第一盆水洗新生的肉体,用第一条襁褓把婴儿包起来,再以同样平静的神态倾听要离世的人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声喘息、最后一下颤动,替他们最后一次梳洗打扮,用醋擦净他们衰朽的躯体,并用最后一条单子裹起来,总之,她已磨炼出来,无论生生死死的任何变故,她都面不改色,神色不动。
厨娘吕迪芬和丽松姨妈则缩头缩脑,一直躲在过厅门口。
产妇不时微弱地呻吟一声。
这种状况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大家都以为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分娩,不料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疼痛猛然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剧烈,很快就难以忍受了。
雅娜咬紧牙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迸发出喊叫声。她心里总想罗莎莉,想到她丝毫也不痛苦,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把那个孩子把那个私生儿生下来了,简直毫不费力,一点也没有受折磨。
雅娜内心惨苦,思绪纷乱,不断地比较她和罗莎莉的情况,开始诅咒她当初认为公正的天主,愤恨命运造孽的偏袒,愤恨满口仁义道德那些人的罪恶谎言。
阵痛有时太剧烈,她什么念头都止息了。她身上所剩下的力量、生气和知觉,只够感受痛苦的份儿了。
在疼痛缓和的时候,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于连。另外一种痛苦,一种心灵上的痛苦紧紧地钳住她,只因她想起那一天,小使女恰恰倒在这张床铺脚下,而大腿间夹着的那个婴儿,正是此刻残忍地撕裂她五脏六腑的这个小生命的哥哥。她又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她丈夫面对那个躺在地上的姑娘所有的举动、眼神和话语。而现在,她在于连身上看到同样的情形,就好像他的思想全标在他的一举一动上,她看到于连对罗莎莉的那种同样的烦恼、同样的冷漠,看到因当了父亲而气恼的那种自私男人的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时,她又是一阵绞痛,一阵剧痛的痉挛,心里马上想道:“我要死啦!我不行啦!”于是,她的灵魂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抗争、一种诅咒的渴望和一种切齿的痛恨,痛恨毁了她的这个男人,痛恨要她命的这个未见面的孩子。
她挺直身子,使出浑身最后的力气,以便甩掉这个包袱。她陡然感到肚腹一下子倒空,疼痛也随之平缓了。
看护和大夫都俯过身去给她按摩,他们捧起来什么东西。不大工夫,雅娜曾经听到过的这种窒息的声音,令她惊抖了一下。继而,这初生婴儿的微弱痛苦的啼叫、呱呱的细弱哭声钻进她的灵魂,钻进她的心田,钻进她整个衰竭的可怜躯体。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想伸出胳臂。
她周身感到一阵欢悦、一股冲动,要冲向刚刚展现的这种新的幸福。仅仅一瞬间,她就解脱了,平静而幸福了,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的心灵和肉体又活跃起来,她觉出自己做了母亲!
她要瞧瞧自己的孩子!这个婴儿出世过早,还未长头发,也未长指甲。然而,她一看到这个蠕动着、张开小嘴呱呱啼哭的软体,她一触摸到这个皱巴巴、怪模怪样而动弹的早产婴儿,心中就涌漾起一种不可抑制的喜悦,从而明白她得救了,今后能抵御任何绝望的情绪,她也有了爱的寄托,今后无须考虑别的事情了。
此念一生,她就只有一个心思了:她的孩子。她发生了突变,成了狂热的母亲,而且因为在爱情上受骗,希望又落了空,她溺爱之心就尤为狂热。她要求把摇篮日夜放在她的床边,能够起床之后,她就整天坐在窗口,轻轻摇着婴儿的摇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