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3页)
时值九月末,天空阴霾低沉,垂压着大地。海涛昏黄而愁惨,望不到尽头。她在悬崖上伫立许久,痛断肝肠的思绪,像海涛一样涌上心头。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回还,这一天的苦痛抵得上她从前最伤心的时刻。
罗莎莉已经回到邸宅在等候她。老使女觉得新房子好极了,敞亮爽快得多,不像这个大箱子一样的楼房,连大路的边也不挨。
一个晚上雅娜都垂泪不止。
庄户知道庄园卖出去的消息之后,对雅娜的礼貌也就表面上过得去,背后却都叫她“疯婆子”,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叫,想必是他们出于粗鲁的本能,看出她那日益严重的病态的多愁善感、她那过分的胡思乱想,看出她那可怜的心灵被不幸的遭遇搅乱了。
动身的头一天,雅娜偶尔走进马厩,听见咕噜一声,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是杀杀那条狗,这几个月来她忘记照看了。杀杀活得比一般狗长些。现在双眼瞎了,身子已瘫痪,趴在一堆干草上,由吕迪芬照管。雅娜抱起杀杀,亲了亲,便带它回房间。杀杀现在圆滚滚的像只木桶,四条腿僵直,走起路来要叉开,摇摇晃晃十分吃力,它叫的声音也像给儿童买的玩具木狗了。
雅娜自己的卧室家具搬空了,这一夜睡在原先于连的房间里。最后一日终于天亮了。
她起床时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就好像跑了一大段路似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大车,已经装上了箱子和余下的几件家具。后面还有一辆双轮马车,是拉女主人和使女的。
只有老西蒙和吕迪芬留守邸宅,等待新主人来接管,然后他们就各自投奔亲戚,不仅靠雅娜给办的一小笔年金生活,而且他们自己也有一些积蓄。他们是府上老仆人,年事已高,现在变得既啰唆又无用了。马里于斯成了家,早就不在庄园里干事了。
将近八点钟,开始下雨了,这是微风细雨,冷飕飕的,从大海方向吹来。马车要盖上油布。树叶萧萧飘落下来。
厨房的桌子上有几杯牛奶咖啡冒着热气。雅娜坐下,拿起一杯小口喝着,然后站起来,说了一句:“走吧!”
她戴上帽子,搭上披肩,在罗莎莉给她穿套鞋的当儿,她哽咽着叹道:
“你还记得吧,我的孩子,咱们从鲁昂来的那天,雨下得多大啊……”
说着,她猛然一阵痉挛,双手按住胸口,仰面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她像死了一样,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睁开眼睛,泪如泉涌,还一阵阵抽搐。
她的情绪稍许平静下来之后,又觉得浑身十分虚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罗莎莉担心再迟迟不走她又要犯病,便去叫她儿子。母子俩把她扶起来,抬到车上,扶她坐到油布盖着的木凳上。老使女也上了车,挨着她坐下,用毯子给她裹上腿,再把一件大斗篷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打着伞给她遮雨,这才喊了一声:
“快点儿,德尼,咱们走吧。”
年轻人跳上车,在母亲身边挤出点地方,只搭上了一条腿。他挥动鞭子,马便跑起来,步子一冲一蹿,车上的两个妇女也随着上下弹动。
行驶到村口拐弯的地方,他们瞧见一个人在大道上徘徊,那是托比亚克神甫,他知道她们要走,似乎专门在那里等候。
神甫站住,好让马车过去,他一只手撩着道袍大襟儿,怕溅上泥水,下面露出两条穿着黑袜子的瘦腿,再往下便是一双沾满污泥的大皮鞋。
雅娜垂下眼睛,不愿意同他的目光相遇。罗莎莉完全了解情况,一见他就来火,嘴里咕哝道:“没人味儿,没人味儿!”她又抓住儿子的手,说道:“抽他一鞭子。”
于是,年轻人趁着从神甫面前经过的当儿,猛然将车赶到辙沟里,哗地溅起一注泥浆,兜头带脑洒了神甫一身。
罗莎莉乐不可支,回过身去还向他挥拳头。神甫在那里只顾用一块大手绢擦泥水。
马车行驶了有五分钟,雅娜突然嚷道:
“哎呀!咱们把杀杀丢下啦!”
德尼只好停车,跑去找狗,马缰绳则由罗莎莉拉住。
年轻人终于抱来那条胖得变了形的秃毛狗,把它放在两个女人的腿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