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4页)
她把旧日历搬到楼下的客厅里。这些旧日历规格不一,有大有小,她按年份排列在桌子上,忽然找到最早的年份,就是她带到白杨田庄的那份日历。
她久久注视这份日历,上面画掉的日期,还是她出修道院的第二天,即从鲁昂动身的那天早晨用铅笔画掉的。想起那情景,她止不住哭了。这是一个老妇人面对展现在桌上的自己悲惨的一生,缓缓流下的凄凉的眼泪、可怜的眼泪。
她要把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几乎一天不落地找回来。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就很快变得无比强烈,顽固地困扰她了。
她把发黄的纸板排好,一份一份钉在墙壁的挂毯上。然后,她对着一份日历,可以看上几小时,心中暗道:“这个月,我都有什么事儿呢?”
她一生值得纪念的日期全部标了记号,这样,围绕一件重大事件,前前后后的具体情况就能一点点复现,再集中衔接起来,有时整整一个月的情景都能弄得一清二楚。
她能集中意念,凝神专注,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把她回到白杨田庄头两年的情景几乎全部清理出来。她那段生活的遥远往事,竟然如此容易、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后来几年的情景却一片模糊,有时混淆纠缠不清,有时跳跃留下空白。往往有这种情形,她探头注视一份日历,不知待了多长时间,神思在追思“旧日”,就是想不起来一件事情是否发生在这一年份。
逝去时日的这些历表,在客厅围了一圈,就好像耶稣受难的版画,雅娜从一份走到另一份,忽然,她把椅子移到一份日历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看,神思悠然前往追寻,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等到万物汁液在温暖的阳光下复苏,田里的作物开始生长,树木发绿了,园子里苹果树盛开粉红色的花球,芳香弥漫原野,雅娜也忽然躁动不安了。
现在她坐立不定,一天总是走来走去,出出进进,有时经过一座座庄园,游荡很远,仿佛因为巨大的遗憾而特别亢奋似的。
看到一朵雏菊从一簇青草中探出头来,看到一束阳光滑进树叶之间,看到车沟积水映现一抹蓝天,雅娜就怦然心动,触景生情,立刻百感交集。这些都在她身上唤起遥远时期的感觉,犹如当初她这少女在乡间幻想时激动心情的回声。
那时候,她企盼着未来,心中产生过同样的悸动,也品尝过春暖花开时节的这种温馨和撩人的醉意。现在,她重又发现这一切,然而未来已经成为陈迹。面对这种景物,她心中又喜悦又悲伤,就好像大地复苏的永恒欢乐,如今透进她干枯的肌肤、冷却的血液和颓丧的心灵里,只能投下一点淡淡的痛苦的美意。
不过,她也觉得周围万物都多少有些变化。太阳不如她年轻时那么温暖了,天空不那么蓝,青草不那么绿,鲜花不那么艳丽芳香,也不那么醉人了。
然而也有些日子,她内心又充满了生活的舒适感,重又开始遐想、希望和期待。因为,不管命运多么严酷,在天气晴和的时候,人怎么能不产生一点希望呢?
仿佛受她心灵冲动的鞭策,她径直往前走,一口气走几小时。可是有时,她又戛然止步,坐到路边,考虑起伤心的事情。为什么她没像别的女人那样获得爱呢?为什么她连最普通的幸福都没得到,过上平静的生活呢?
还有的时候,她一时忘记自己已经衰老,忘记这一生的路就要走完,前景再也无所希冀,仅仅剩下几年孤独凄凉的生活。她忘记这一切,竟然又像从前十六岁时那样,心中产生种种甜美的憧憬,安排余年的美好未来。继而,残酷现实的沉重感又砸在她身上,仿佛腰被压断了似的,她支撑着站起来,脚步迟缓地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咕哝:“唉!真是个老疯婆!真是个老疯婆!”
现在,倒是罗莎莉时刻提醒她:
“嗳!夫人,您还是安稳点儿,干吗这么往外乱跑?”
雅娜则忧伤地答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像‘杀杀’快要死的时候那样了。”
有一天早晨,老使女提前一点时间走进她的卧室,端给她一杯牛奶咖啡,放到床头柜上便说:
“哎,快喝了吧,德尼在门口等着我们呢。我要到白杨田庄办点事儿,我们一起去吧。”
雅娜非常激动,好像要晕过去了,穿衣裳时手都发抖,一想到又能看见那可爱的故居,她就感到心里发慌,浑身绵软无力。
天空晴朗,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那匹小马也特别快活,不时撒欢跑一程。马车驶进爱堵风村时,雅娜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连呼吸都困难了。接着,她望见栅门两侧砖砌的柱子,不由得低低地感叹两三声:“啊!啊!啊!”仿佛面对震动她心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