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4页)

马车停到库亚尔家的院落里,罗莎莉和她儿子去办事。庄户趁主人不在,把钥匙交给雅娜,请她在白杨田庄里转一转。

雅娜独自一个人前去,走到古老邸宅临海的一面,她站住审视了一会儿,觉得从外观上看,这座灰色高大的建筑物毫无变化,窗板都关着,只有黯淡的墙壁抹上了阳光的微笑。

一小段枯树枝落到她的衣裙上,她举目一看,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她走近那棵大树,伸手抚摸青灰色的光滑树皮,就像抚摸一只动物似的。她的脚在草中触到一块烂木头,原来是那张长椅的残片。安放椅子的那天,正巧于连初次登门拜访,后来她和家里人经常坐在上面。

她走到正门,前厅的那扇双开门很不好开,那把生锈的大钥匙怎么也拧不动,费了半天劲,弹簧才吱吱咯咯响起来,插头松动了,可是门扇还是有点滞,她用力才推开。

雅娜立即上楼,几乎是跑到她原来的卧房去的。进去一看认不出来了,墙壁裱了淡色的花壁纸。不过,她一打开窗户,面对她从前无比喜爱的整个景观,望着那片灌木林、那道榆树墙,望着那片荒野,以及那远处看似不动的点点棕帆的大海,她不由得激情满怀,感奋不已。

接着,她在这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转悠,边走边瞧,发现墙壁还有她所熟悉的斑点。走到石灰抹的间壁墙的一个小洞前,她停下脚步,想起这洞是她父亲弄出来的。男爵念念不忘年轻时的勇武,每次经过这里,总爱拿手杖当兵刃舞动,对着这面墙壁挥刺。

她在妈咪卧室门后靠床的暗角里,找到一枚金头细别针,现在想起来还是她从前插在那里的,后来忘记了,多年没找见,谁也没有发现。她取下金头别针亲了亲,觉得这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念心儿”。

她到处走,在没有重新裱糊的房间里观察壁饰,辨认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重又见到帘布的图案、大理石花纹和年久发乌的天花板暗影在想象中所幻化的怪异形象。

她蹑手蹑脚,独自在这静悄悄的大楼里游荡,就像穿越一片墓地。她的一生就葬在这里。

她下楼到客厅,窗板关着,里面很暗,半晌分辨不清物品。继而,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慢慢认出了有飞鸟图案的高高挂毯。壁炉前摆着两张扶手椅,就好像刚才还有人坐过。凡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气味,同样,这间客厅也始终保持一种气味,这种淡淡的,但是能够辨认出来的气味,这种老房间所特有的模糊的温馨气味,沁入雅娜的心肺,陶醉她的记忆,把她笼罩在往事的氛围中。她呼吸急促,嗅着这种陈年的气息,目光始终盯着那两把座椅。她的意念过分集中,突然产生了幻视,恍若看见她父母坐在炉火前烤脚,这是她从前常见到的情景。

她十分惊恐,连连倒退,后背撞到门框上,于是靠住以免跌倒,而眼睛仍然死盯着那两把扶手椅。

幻视已然消失。

她不知所措,愣了几分钟,这才慢慢镇定下来,想赶快逃开,害怕自己真要神经错乱了。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刚才靠过的门框上,立刻瞥见刻在上面的不来身高梯级。

油漆上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道间距不等。用小刀画出的数字标明她儿子的年龄,多少月长多高。有的是男爵画的,字体大些;有的是她画的,字体小些;有的是丽松姨妈画的,字体显得抖动。雅娜恍若看见从前那个金发儿童就在她面前,小脑门儿贴着墙让人量身高。

男爵高声说:“雅娜,这一个半月,他又长了一厘米。”雅娜想起这些,便怀着爱心狂吻门框。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她,是罗莎莉的声音:“雅娜夫人,雅娜夫人,吃午饭啦,大家都等着您呢!”

雅娜昏头昏脑地走出来。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别人给什么她就吃什么,她听别人交谈却不知道谈的是什么。她当然也跟询问她身体状况的庄户说了几句话。她由着别人拥抱亲她,也亲亲伸给她的脸蛋儿,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隔着树林望不见白杨田庄高高的屋顶了,雅娜一阵心痛欲裂,感到同她的故居从此永别了。

他们回到巴特维尔。

雅娜刚要走进她的新居,忽然发现房门底缝有一件白色东西,这是她出门时邮差塞在那里的一封信。她当即认出是保尔寄来的,心里一阵惶恐,拆信时手直发抖。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给你早点写信,是不想害你来巴黎空跑一趟,而我马上就要回去看你了。眼下我遭受巨大的不幸,处境极为艰难。我妻子快要死了,三天前她生了一个女孩,而我手头一文钱也没有,不知如何安置孩子,暂时由女门房用奶瓶给她喂奶,可我真怕失去孩子。你肯抚养她吗?我没钱送出去喂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盼你火速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