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8页)
“是呀……我想那……那一定会好得多呢。不过,这会儿我得马上赶回家去。你看,我那倒霉的鼻子快要冻成冰了。”
“我说,你不妨进屋来暖一暖,看看老光棍的窝儿是个啥样子。”
她迟疑不定地看看他,看看那间矮棚屋,又看看那个院子。院子里乱糟糟的,堆着不少柴和薄木板,还有一只没有铁箍的洗衣盆。她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可是伯恩斯塔姆简直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他马上伸出手来,做出一种欢迎她的姿态,仿佛在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拿定主意吗,这会儿她不再是一个“可敬的已婚女子”,而完全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用颤抖着的声音说:“好吧,就待一会儿,让我的鼻子暖一暖。”她又往街上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监视,才一溜烟飘进小屋去。她在那里停留了一个钟头光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个“红胡子瑞典佬”更加殷勤待客的主人。
他总共只有一个房间:松木地板上光秃秃的,自然铺不起毡毯之类的东西,工作台也很小,贴着墙壁有一张被褥惊人整洁的吊床,一只大肚子火炉,看上去好像一颗炮弹,火炉后面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只煎锅和一只带有灰色斑点的咖啡壶,两张土里土气的椅子——一张是用半只圆桶做的,另一张是用七歪八斜的木板拼成的——此外还有一排五花八门的书籍,其中有拜伦94、丁尼生95和斯蒂文生96的作品,一本内燃机手册,一部索尔斯坦·维布伦97的著作,一本字里行间写得密密满满的论文专著,题名为《家禽和牲畜的管理、饲养、疾病与良种繁殖》。
房间里只有一张图画——是杂志上的一张彩色插页,画的是哈茨山98上乡间的尖屋顶茅舍的景色,使人想到了德国民间传说中的调皮的小精灵和金发女郎。
伯恩斯塔姆并没有特别巴结她。他只说,“你不妨把大衣敞开,两脚搁在火炉前面的那只箱子上。”他把自己的狗皮外套扔到吊床上,就坐在那张圆桶做成的椅子上,瓮声瓮气地说:
“是呀,也许我是个粗汉子,可是,我替人打短工,不靠天,不靠地,照样能自立,这一点恐怕像银行职员那样的上等人都办不到吧。有时候,我要是得罪了哪一个傻瓜蛋,也许部分是因为我想不出高招来——老实说,对于上等人的那套规矩,我还不算是完全外行,我晓得出门拜客穿礼服大衣时应该配上什么样的裤子。但主要还是因为我别有一番用意。《独立宣言》里有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说每一个美国人都享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直到今天,整个约翰逊县里还记得这句话的,恐怕就只剩我一个人啦。”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埃兹拉·斯托博迪。他一个劲儿看着我,瞧他的那副神气,活像是要我牢牢记住,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大概价值二十万块钱吧。他说,‘嗯,伯恩奎斯特……’”
“‘我的名字叫伯恩斯塔姆,埃兹拉。’我回答说。其实,我姓啥叫啥,他明明都知道的。”
“‘哦,不管你叫啥名字,’他接着说,‘我知道你有一把机器圆锯。我要你上我家来锯四大堆枫木。’”
“‘这么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是吗,嗯?’我故意显得天真地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你在礼拜六以前来锯木头。’他说这话,实在够精明的。一个普通工人,竟敢跟一位身穿破旧皮大衣、腰缠二十万大洋、到处转悠的阔佬儿顶起嘴来了!”
“‘当然有关系咯,’我这样说,是存心气气他,‘你怎么知道我见了你就不腻味呢?’他听了好像也没有恼火!‘就是不行,’我说,‘我还得再考虑考虑,我压根儿不想给你贷款。到别的银行去申请吧,此处概不贷款。’说完,我扭头就走,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当然咯,也许是我脾气太坏——而且又很傻。不过,我觉得镇上总得要有一个人,能够超然独立,敢于顶撞这位银行家!”
他离座去热咖啡,给卡萝尔斟满了一杯,又继续说下去,时而富于挑衅性,时而又深表歉意。他渴望获得友情,同时发现她对他的无产阶级哲学表示惊讶,感到很有意思。
她在门口告别时暗示说:
“伯恩斯塔姆先生,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担心别人说你太会装腔作势吗?”
“嘿!就揍他们的嘴巴呗!比方说,我是一只浑身银白色的海鸥,有那么一小撮可怜巴巴的海豹冲我嘎嘎嘎叫,我管它干什么?”
驱使她飞也似的穿过市镇的,不是她背后的风,而是来自伯恩斯塔姆的嬉笑怒骂的那一股子巨大冲力。她劈面看了久恩尼塔·海多克一眼;莫德·戴尔无意中对她点点头,她却昂首阔步在他面前走了过去。她回到家里,满面春风地出现在碧雅跟前。她打电话给维达·舍温,要她“今儿晚上来一趟”。她兴致勃勃地弹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那些雄壮的乐曲旋律,仿佛就是顶上铺着焦油纸的矮棚屋里那位有说有笑的红色哲学家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