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6页)

那天晚上,卡萝尔嘴里所讲的和她心里反复琢磨的,表达了成千上万个草原乡镇的广大妇女的心声。她所提出的方案,并不能使许多现实问题迎刃而解,只不过展示出一些可怜巴巴的、徒劳无益的幻景罢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简明扼要地用言语表达出来,只是略微提到了这么几句,说,“哦,你知道,”“你要是领会我的意思的话,”以及“我可不知道这会儿我自己是不是讲清楚了”。其实,她的这些意见已经够明确,足以使人义愤填膺了。

卡萝尔说,她在读通俗小说和看戏的时候,发现美国的小镇只有两种传统。第一种传统,往往可以从每月出版的几十种杂志里看到,那就是说,美国的许多小镇,至今仍然保持着古老的淳朴和睦的风气,在那里可以娶到心地纯洁的、可爱的姑娘。因此,凡是在巴黎一举成名的画家,或是在纽约发家致富的金融家,早晚要对那些漂亮的城市女人感到厌倦,都会说大城市邪恶透顶。于是,他们就衣锦荣归,娶上他们孩童时代青梅竹马的情侣,欢欢喜喜地定居在这些小镇上,安度晚年。

另一种传统,就是说,所有的美国小镇都有以下这些重要特征:男人脸上都留着络腮胡子,草坪上都有铁狗雕像,门前都有金碧辉煌的砖饰,都拥有西洋跳棋和涂上金色香蒲花纹的水壶,此外还有一些精明而又滑稽的老头儿,他们往往被人叫作“土佬儿”,有时他们突然会大喊一声:“哼,俺老子赌咒发誓就得了”。这种令人心驰神往的传统,至今仍然是杂耍歌舞剧团、滑稽插图的画家以及报上幽默小品的绝妙题材,但在实际生活里,远在四十年以前就已消失殆尽了。就卡萝尔所在的那个小镇来说,那里的人们心里想的,早已不是像过去那样的贩卖骡马的生意经,而是什么便宜的汽车、电话、成衣、谷仓、紫苜蓿、柯达照相机、留声机、莫里斯式皮圈椅、桥牌奖、石油股票、电影、地产、从来没有读过的《马克·吐温全集》以及文字写得非常简洁的政治书籍。

对于这样的小镇生活,尽管像肯尼科特或是钱普·佩里这种人都觉得很满意,但也还是有千千万万的人——特别是女人和年轻小伙子——并不完全感到满意。脑子灵活一点的年轻人以及那些走运的寡妇,都一溜烟地逃到大城市去了。他们不管小说里所写的那种传统,而是决心在那里住下来,哪怕在假日也很少回到老家来。在这些小镇上,就是最最慷慨激昂的爱国志士,到了晚年,只要有路子,也会离开那里,举家迁往加利福尼亚或者其他各大城市。

卡萝尔历来认为,问题并不在于乡巴佬的愚昧无知,而是因为乡镇上缺少生活乐趣!

小镇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呆板划一、缺乏灵感的,人们的举止言谈无不呆滞迟钝。而且,为了得到别人的尊敬,精神上就得受到严格的节制。这是一种满足的情绪……就是弥留之际的死者蔑视自强不息的生者那种满足的情绪。他们却把这种消极态度推崇为唯一美德。这里禁止人们享乐,要人们心甘情愿受奴役,就像笃信上帝一般崇拜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

这些呆板乏味的人们,吃的东西简直味同嚼蜡,饭后就坐在扎屁股的摇椅里,身上连外套都没有穿,脑子里则是空空如也,耳朵里听着机械刻板的音乐,嘴巴里赞美“福特”牌汽车机械性能好,竟然还把自己看成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的一员。

卡萝尔曾经了解过这种普遍沉闷的生活对来自外国的移民所产生的影响。她记得,在头一代斯堪的纳维亚移民中间,还可以看到一些异国情调。有一次,碧雅领她去逛路德教会礼拜堂前设摊叫卖的挪威人市集,她看到在一个地地道道的挪威乡村小饭馆里,有一些肤色苍白的女人,穿着镶嵌金丝、有彩色珠子滚边的大红坎肩,蓝边的黑裙子上束着绿条子围裙,高高耸起的小圆帽使她们的脸蛋儿显得格外俊秀——她们正在给顾客们端上“rommegrod og lefse”——甜酥饼和肉桂酸牛奶布丁。卡萝尔在戈镇破题儿头一遭发现了这种新奇的事物。她几乎醉心于这种淡淡的外国风情之中。

可是她也看到,这些斯堪的纳维亚女人,却乐于把她们带有肉桂风味的布丁和大红坎肩,各自换成炸猪排和浆得绷硬的白褂子,把挪威峡湾古色古香的圣诞赞歌换成了《她是我的爵士乐美人儿》。她们的生活方式渐渐地跟美国生活方式趋于一致。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她们那些本来愉快的、新颖别致的习俗,如今早已蒙上了灰暗的色调。这一变化过程,虽说也许会给小镇生活增添异彩,殊不知却在她们的子女身上集大成。他们穿的是成衣,说的是中学里流行的俚语,竭力遵守当地礼俗,这么一来,健全的美国生活习俗,就毫无保留地把入境的外国风俗习惯完全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