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卡萝尔最喜欢带着休一块儿出去溜达。休见了啥都要问,总想知道黄杨树在说什么,“福特”汽车行在说什么,那儿的一大片云彩在说什么,她都一一告诉了他,并尽量使他觉得:她的回答绝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恰好相反,她是在揭示天底下所有一切事物的精髓所在。他们特别喜欢面粉厂前面的拴马桩——那是一根滚粗的木桩,虽已变成褐色,但望过去还是很好看,它的下半截特别光滑,不时在阳光底下熠熠发光,但是它的上半截因为经常被马缰绳勾勒,露出一道道凹纹,手指头摸起来就会感觉发痒。从前卡萝尔根本不去留神观察大自然,只看见它的色彩和形体在不断变幻罢了。她心里留意的是人和理想。现在休提出的问题迫使她细心观察到:麻雀、知更鸟、蓝色悭鸟和金翼啄木鸟中间好像发生了一幕幕闹剧。她虽然在看到雏燕试飞的情景时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又不免要替它们的泥巢和巢中无谓的争吵担忧。
这时,她心中的烦恼仿佛早已一扫而光。她对休说:“我们好像是两个可怜的、年老的吟游诗人,在到处流浪。”这时,休也会跟着她说:“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他们最大的冒险活动就是去他们俩最喜欢去的那个秘密的地方——迈尔斯、碧雅和奥拉夫·伯恩斯塔姆的家。
肯尼科特显然很不赞成经常跟伯恩斯塔姆一家人来往。他说:“你干吗要去跟那种怪人搭讪呢?”不言而喻,他是说那个“从前的瑞典女佣人”的儿子,根本没有资格跟威尔·肯尼科特医生的公子交朋友。当时卡萝尔并没有马上出来辩解。因为对于这种事情连她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伯恩斯塔姆一家人不知怎么会成为她的朋友,她的俱乐部伙伴,而且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同情和令人开心的冷嘲热讽。
卡萝尔为了躲开贝西舅妈的絮聒不休,曾经找过久恩尼塔·海多克和芳华俱乐部的人闲聊天,扯家常,可是这个办法没多久也行不通了。见了那些年轻的少奶奶,她精神上反而感到非常紧张。她们说话时的嗓门是那么大,她们的笑闹声几乎要把屋子都给震塌下来。她们说的笑话也好,俏皮话也好,往往翻来覆去,非要说九遍以上不可。她不知不觉地就甩掉了芳华俱乐部的那些人、盖伊·波洛克、维达等人,只跟韦斯特莱克医生太太以及那时还摸不清是不是朋友的伯恩斯塔姆一家人来往。
在休眼里,那个“红胡子瑞典佬”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通广大的英雄好汉。每当迈尔斯喂牛、赶他唯一的那头猪——一种懒怠成性、到处乱窜的动物——或是在杀鸡的时候,休总是怀着无限钦佩的心情一步一步紧跟在他后面。在休看来,奥拉夫仿佛是凌驾在万民之上的小小国王,虽然他还没有他的父王迈尔斯那么高大健壮,但对耍棍弄棒、玩扑克牌和滚破铁环这一类事情显得游刃有余,十分在行。
卡萝尔看得出来——尽管她自己还不肯承认——奥拉夫不但外貌长得比她自己肤色黝黑的孩子漂亮,而且举止言谈也很大方。奥拉夫就像是古代北欧某部族的酋长:身材魁梧、满头金发、四肢壮实,对待自己的臣民非常宽宏大量。而休呢,却是庸碌之辈,简直就像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商人。休跳跳蹦蹦地说:“让我们一块儿玩,好吗?”奥拉夫就会睁大亮闪闪的蓝眼睛,纡尊降贵地表示同意说“好吧。”要是休动手打了他一下——休确实打过他——奥拉夫面无惧色,只不过觉得有点儿吃惊罢了。于是,他就独自昂首阔步地朝屋里走去。而休却因为自己的过错失去了人们的宠爱而放声大哭。
这两个小朋友正在玩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那是迈尔斯利用一个盛淀粉的盒子,再加上四根红色线轴搭起来的。他们又把树丫杈一股脑儿往耗子洞里塞,虽然一点儿结果都没有,但他们却玩得痛快极了。
碧雅的脸儿长得一溜圆,嘴里爱哼着小调。她一视同仁地把小甜酥饼分给两个孩子吃,有时即便责骂他们,她也从来不偏心。要是卡萝尔连一杯咖啡和几块瑞典奶油饼干都不肯赏光,她心里就会觉得非常扫兴。
迈尔斯的制酪场搞得相当不错。现在有六头母牛、二百只鸡、一台脱脂器和一辆“福特”牌运货车。春天里,他在自己的小棚屋旁边又搭建了两间披屋。搭建的时候,休觉得简直就像过狂欢节一样带劲。你看,迈尔斯大叔的一招一式,都是人们意想不到的,博得了人们的啧啧称赞:他一下爬上梯子,站在房梁上,手里挥着榔头,嘴里唱着什么“公民们,快拿起武器来”这一类的歌儿;他钉起屋顶板来,简直要比贝西舅奶熨手绢还来得快。末了,他还让休和奥拉夫分别坐在一块两英寸宽、六英寸长的木板两端,然后把它举了起来。迈尔斯大叔最惊人的癖好,就是他用世界上最粗、最软的铅笔所画出来的各种人物形象,不是画在白纸上,而是画在新锯好的松木板上,真是太妙了,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