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第5/6页)
雅科夫教士猛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眼望着地面,在房里来回快步走了起来。
“天哪,天哪!”他时而举起手,时而放下,喃喃道,“救救我们,发发慈悲吧!如果你无能为力,信仰不坚定,何必来担任这一教职?我绝望之极!圣母,救救我吧!”
“别激动,神甫!”库宁说。
“饥饿难当呀,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接着说道,“请多多包涵,我已经山穷水尽了……我知道,只要我求人,愿叩头哈腰,人人都会帮助我的,可我……做不到!我怕丢脸!我怎么能向庄稼人求助呢?您在此地供职,您是看见的……谁会伸手向乞丐求助?向有钱人告助吗?我做不到向地主告助!我有自尊心!有廉耻!”
雅科夫教士挥挥手,双手焦急不安地搔搔头。
“廉耻!天哪,我有廉耻!我自尊,不愿让别人看到我潦倒。您来我家做客时,我们没一片茶叶,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丝毫没有!可自尊心逼得我不愿对您说出实情!我为自己的一身衣服,为这些补丁而害臊……为自己的法衣、为挨饿而害臊……那么教士的自尊心正当吗?”
雅科夫教士到了书房中央,停了下来,像是库宁不在身边似的,径自说了下去。
“就算我忍受得了饥饿和羞辱,天哪,殊不知,我还有妻子!知道吗,她可是好人家出身的!她有一双白净的手,那么温柔,习惯于喝茶,吃白面包,睡床单……她在娘家弹钢琴……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许她喜欢梳妆打扮,爱撒娇,坐着车串门拜客……可到了我这里,还不如厨娘,没脸上街见人。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当我去做客,带回去一只苹果或小甜面包之类的东西……”
雅科夫教士又搔起了头。
“结果我与她之间已没有了爱,剩下的只有同情……我一见她就生出怜悯之心!天哪,这什么世道?这些事,即使登在报上,人们还不相信呢……这世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别说了,神甫!”库宁被他说话的口气惊呆了,几乎是喊了起来,“您为什么把生活看得这等阴暗?”
“请多包涵,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像是喝醉了,嘟哝道,“请多包涵……这些无非是空话,请不要在意……我只是在自责,我还要自责……还要自责!”
雅科夫教士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了起来:
“有天一早,我从辛科沃到卢契科沃村去。我一眼就看见河岸上立着一个女人,不知在干什么……我走近一看,惊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太可怕了!伊凡·谢尔盖伊奇大夫的妻子坐在那儿洗衣服……大夫的妻子,可是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为了免得被人看见,她早早起来,跑到离村一俄里外的地方洗衣服……是自尊心在作怪!她一见我来到她身边,见到她那穷酸相,脸孔通红通红起来……我心慌意乱,害怕极了,赶紧跑到她跟前,想帮帮她,可她把要洗的衣服藏了起来,生怕我见到她那些破破烂烂的衬衣……”
“听来简直叫人不可置信……”库宁说罢坐了下去,几乎是恐惧地打量着雅科夫教士的脸。
“确实难以置信!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来没有哪位大夫的妻子会到河边去洗衣服的!哪个国家也没有这样的事!我,作为这个教区的教民,又是教士,这样的事怎能容忍得下?可又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自己都是让她丈夫看病而不付钱的呀!您说得对,这种事难以置信!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了!知道吗,祈祷的时候,往圣坛外一看,就会看到自己的教众,饿着肚子的阿夫拉阿米和教士的妻子,我又想起了大夫的妻子,她那双被冷水冻得发紫的手——您相信吗,我就会忘了一切,发起了呆,像个傻瓜,茫然若失,直到教堂执事提醒我才回过神儿来……多可怕!”
雅科夫教士又走了起来。
“耶稣,我的主!”他挥起了双手,“神圣的圣徒们!我连祈祷也做不下去了……您跟我谈学校的事,我像个木偶,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吃的……甚至在圣堂上也是这样……您说,我这是怎么了?”雅科夫教士回过了神儿,说,“您得出门了。非常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请原谅。”
库宁默默地握了握雅科夫教士的手,送他到了前厅,自己回到书房,站到了窗口。他看见雅科夫教士出了房子,把头上那顶褪了色的宽边帽子低低地压到了眼睛上,垂下头,像是因为自己方才向人说了心里话而感到害臊,悄悄地沿着大路离去。
“没看见他的马车在哪儿。”库宁想。
库宁一想到这几天教士都是徒步来找他的,很是过意不去,辛科沃村离他家有七八俄里之遥,路上泥泞不堪。接着库宁看到车夫安得列和一个小男孩巴拉蒙蹦蹦跳跳地过了几个水洼,溅得雅科夫教士一身是泥,两个人跑到他跟前,接受祝福。雅科夫教士取下帽子,慢声慢气地祝福了安德列,又给那小男孩祝福,摩挲那孩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