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3/21页)

“也许我不会大喊大叫的。”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微笑着说。

“是吗!哪能呢!假定说,您突然中风,栽倒了,或者有个浑蛋和无耻小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势当众侮辱您,您明知他这样做可以不受惩罚而逍遥法外——嘿,到那时您就会明白叫别人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么回事了。”

“好新鲜的见解,”安德烈·叶菲梅奇满意地笑着、搓着手说,“您爱好概括,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您刚才对我的性格特征作了一番评定,简直精彩至极。说真的,同您交谈给了我极大的乐趣。好吧,我已经听完了您的话,现在请容我说……”

十一

这次谈话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显然对安德烈·叶菲梅奇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开始每天都到这间病房去,早晨去,下午去,黄昏时常常见到他跟伊凡·德米特里在交谈。起先伊凡·德米特里见到他就躲开,怀疑他居心不良,公然显出不高兴。后来他来多了,习以为常,他的生硬态度换成了宽容的嘲讽。

不久医院流言纷起,说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经常去六号病房,无论是医士、尼基塔,还是护士,谁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去那里,为什么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谈些什么,为什么不开药方。他的举动太古怪了,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去他家时也常常见不到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达留什卡更是想不通医生怎么不在规定的时间喝啤酒了,有时甚至迟迟不来吃饭。

有一天,那已经是六月底了,霍博托夫医生有事来找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现他不在家,就到院子里找他。有人告诉他说,老医生去看精神病人了。霍博托夫走进厢房,站在外屋里,听见了这样的谈话:

“我们永远谈不到一起,您别想让我相信您那一套,”伊凡·德米特里气愤地说,“您根本不了解现实,您从未受过苦,您只是像条水蛭那样专靠别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从出生到现在,不断受苦受难。因此我要坦率奉告:我认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更有资格。您不配来教训我。”

“我丝毫无意迫使您接受我的信仰,”安德烈·叶菲梅奇低声说,对方不想理解他,他感到很遗憾,“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受苦而我没有受过苦。痛苦和欢乐都是无常的,我们别谈这些吧,由它去。问题在于你我都在思考,彼此都认为我们是善于思考和判断的人——不管我们的观点有多南辕北辙——凭这一点便把你我联系在一起了。您可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么厌恶普遍存在的狂妄、平庸和愚昧,而每次跟您交谈我又是多么愉快!您是有头脑的人,我感到欣慰。”

霍博托夫把门推开一点儿,往病房里看。伊凡·德米特里戴着尖顶帽和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并排坐在床边。疯子做着怪相,直打哆嗦,不时神经质地裹紧病人服。医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脸孔通红,一副无助和忧伤的表情。霍博托夫耸耸肩膀,一声冷笑,与尼基塔交换了一下眼色,尼基塔也耸耸肩膀。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医士一起来到厢房。两人站在前室里偷听。

“看来我们的老爷子完全疯了!”霍博托夫说罢出了厢房。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衣装华丽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叹了一口气,小心地绕过水洼,免得弄脏擦得锃亮的鞋子,“老实说,尊敬的叶夫根尼·费多雷奇,果然不出我所料!”

十二

此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发觉周围有一种神秘气氛。医院里的勤杂工、护士和病人遇见他时总用疑惑的目光看他几眼,然后交头接耳起来。往日他喜欢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总务长的女儿小姑娘玛莎,现在每当他微笑着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脑袋时,不知为什么她总跑开去。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听他说话,不再总是说“完全正确”,而是令人费解地惶惶不安地嘟哝:“是的,是的,是的……”看着他时带着沉思而忧郁的神色。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劝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与此同时,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作为一个讲究礼貌的人,没有直说,而是暗示他:时而提到一个营长,说他是个出色的人;时而讲到团里的神甫,一个可爱的年轻人,说他们经常喝酒,经常生病,可是戒酒之后,什么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夫来过两三次,也建议他戒酒,而且没来由地推荐他服用溴化钾[47]药水。

八月间,安德烈·叶菲梅奇收到市长的来信,市长请他来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他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市政府,在那里安德烈·叶菲梅奇还遇到了军事长官、县立学校的学监、市政厅的成员、霍博托夫,另外还有一位肥胖的浅发的先生——经介绍,得知是一位医师。这位医师有一个很拗口的波兰人的姓,住在离城三十俄里的养马场,这次是顺路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