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4/21页)

“这里有一份你们医院的报告,”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围桌坐下后,市政厅成员对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叶夫根尼·费多雷奇说,医院主楼里的药房太小,应当把它搬到厢房去。当然啦,搬是可以的,这不成问题。关键是厢房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是该整修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考虑了一下说,“比如说,院子角上的那间厢房用作药房,那么这笔费用我认为mimimum[48]需要五百来卢布。这是一笔非生产性的开支。”

片刻的沉默。

“十年前我有幸呈报过,”安德烈·叶菲梅奇低声继续道,“若要保持这个医院的现状,它已是本城的一个不堪重负的奢侈品了。医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要知道那时的条件跟今天的完全不同。现在城市把过多的钱花费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职位上。我认为,若采用别的办法,这笔钱足可以维持两所示范性的医院。”

“那我们不妨采用别的办法吧!”市政厅成员赶忙说。

“我已经有幸呈报过:把医疗机构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把钱交给地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饱私囊了。”浅发医生笑了起来。

“历来如此。”市政厅成员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懒洋洋地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浅发医生说:

“说话要公道。”

又是一阵沉默。茶端上来了。那个军事长官不知怎么的,很不好意思,他隔着桌子碰碰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僧侣:既不玩牌,也不爱女人。跟我们在一起您一定觉得无聊吧?”

大家谈起,在这个城市里,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么沉闷。没有剧院,没有音乐,近来在俱乐部的舞会上,女士来了二十来位,可男舞伴只有两位。年轻人不跳舞,老挤在小酒馆旁,不然就打牌。安德烈·叶菲梅奇的眼睛谁也不看,缓慢而平静地讲到,城里人把他们的精力、心灵和智慧都耗费在打牌和搬弄是非上,不会也不想把时间用在有趣的交谈和阅读上,不愿意享受智慧带来的乐趣,这真遗憾,太遗憾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义的、值得重视的,其余的一切都是卑微而渺小的。霍博托夫一直专心听着自己同事的话,突然问道: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听到回答以后,他和浅发医生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气开始向安德烈·叶菲梅奇发问:今天是星期几,一年有多少天,六号病房里是否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先知。

安德烈·叶菲梅奇红着脸,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

此后再没有人向他提任何问题。

他在前厅里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长官一手放到他的肩头,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该退休啦!”

离开市政府后,安德烈·叶菲梅奇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面临着的是个专考查他智能的委员会。他想起大家对他提的那些问题,脸红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不禁想道,“殊不知他们不久前还在听精神病学的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般无知?他们对精神病学竟如此无知。”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来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就医学规则而言,医生必须对您隐瞒真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事实,您周围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好极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气。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还像过去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为了什么,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二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彻底变了——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