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3/21页)

一个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里高高翻起大衣领子,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走着,穿过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费力地去找一个小市民的家,凭执行票向他收款。每天早晨,他的情绪照例不高。在一条巷子里,他遇到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着两名戴着手铐的犯人。过去伊凡·德米特里经常遇见犯人,每一次他们都引起他的怜悯和不安,可是这一次相遇却给他留下一个异样的、奇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也可能被铐上手铐,也同样由人押着,走在泥泞里,被投入监狱。他在那小市民家待了一会儿后回家。在邮局附近他遇见一个认识的警官,对方跟他打了招呼,还和他一道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很可疑。回到家里,一整天那两个犯人和荷枪士兵的形象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内心一种莫名的惶恐不安害得他书报读不下去,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觉,老想着他可能被捕,被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知道自己从没犯过什么罪,可以担保今后也绝不会去干杀人放火和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难吗?难道不会遭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难怪千百年来人民的经验告诫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不落到讨饭和坐牢的境地[34]。现行的诉讼程序下,法院的错判是完全免不了的,不足为奇。那些对别人的痛苦有着职务或事务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医生,久而久之,出于习惯势力,会变得麻木不仁,以致对他们的当事人即使不愿意也可能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从这方面讲,他们同在后院里杀羊宰牛而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丝毫区别。在对人采取这种敷衍塞责、冷酷无情的态度的情况下,为了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利并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东西:时间。只要有时间去完成某些法律程序,就大功告成——

法官就是凭这个领取薪水的。看你在这个离铁道二百俄里的肮脏小城怎么为自己寻找公正和保护吧!再说,既然社会把任何暴力视作明智、正当而必要之举,而一切仁慈的举措,如宣告无罪的判决,却引起众怒和大规模的报复情绪,在这种情况下,侈谈公正,岂不可笑?

第二天早晨,伊凡·德米特里提心吊胆地起了床,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完全相信,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捕。他心想,既然头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缠着他不放,可见这些想法不无道理。事实上,这些想法早已在他的脑子里无端形成了。

窗外不慌不忙走过一个警察:这不无用意。瞧,有两个人站在房子附近,也不说话。他俩为什么不说话?

从此,伊凡·德米特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所有路过窗外的人和走进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细和暗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坐着双套马车从街上经过,他这是从城郊的庄园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里每一次都觉得:马车跑得太快,他的神色异样,显然他急着跑去报告城里出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铃或者敲门,伊凡·德米特里就吓了一跳,如果在女房东家里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遇见警察和宪兵时他露出笑脸,还吹着口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连几夜睡不着觉,等着被捕,可是又故意大声打鼾,像睡着的人那样连连喘气,好让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不是吗,如果夜不能寐,那就意味着他受到良心的谴责,痛苦不堪——这岂不是一大罪证!事实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荒诞不经,无非是变态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开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就越强烈,越折磨人。这就像一个隐士本想在处女林里开出一小块安生之地,他的斧子砍得越起劲儿,林子却长得越来越茂盛一样。伊凡·德米特里最终意识到,这也无济于事,于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听凭绝望与恐惧摆布了。

他开始离群索居,避开人们。他对现有的职务原已非常讨厌,现在更是忍无可忍。他生怕有人背后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里塞进贿赂,然后去告发他。或者他自己无意中在公文上出了点儿差错——这无异于伪造文书,或者他弄丢了别人的钱。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过敏,现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万条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应当认真为自己的自由和名誉担忧。正因为如此,他对外界,特别是对书籍的兴趣便明显地减弱,也大大影响了他的记忆力。

春天到了,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条冲沟里发现了两具部分腐烂的尸体。这是一个老妇人和小男孩,带有暴力致死的迹象。于是城里人议论纷纷,无不谈论这两具尸体和未知的凶手。伊凡·德米特里害怕别人以为这是他杀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面带微笑。可是遇见熟人时,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再声明,没有比杀害弱小的、无力自卫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这种装模作样的举动很快就使他厌倦,他略加思索后认定,处在他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女房东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之后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冷得厉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里。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间中央,身子一动不动,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就有几个修炉匠来找女房东。伊凡·德米特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翻修厨房里的炉灶的,然而恐惧提醒他,这些人是打扮成修炉匠的警察。于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没戴帽子,没穿上衣,惊骇万状地顺着大街跑去。几条狗汪汪叫着追他,有个汉子在后面不住地喊叫,风在他耳边呼啸,伊凡·德米特里便觉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后,现在要来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