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纪事(第2/5页)

这时候给他送来了灯。病人对着灯光眯了眯眼睛,突然双手抱头,号啕大哭起来。病人给科罗廖夫留下的那丑陋的印象随之消失,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双细眼睛,再也不觉得脸孔下半部分过大了;他注意到的是那饱受痛苦而温柔的表情,显得那么聪慧,那么动人。在他心目中她出落得苗条曼美,极富女性风韵,却十分质朴。他很想安慰她,但不想用药物、医生的忠告,而是要用普通的、温和亲切的话语。母亲拥抱了她,把她紧紧抱在胸口。老太太脸上现出何等样的绝望和痛苦的神情啊!作为母亲,她哺育女儿,把她培养成人,不惜一切,用毕生的心血,让她去学法语、舞蹈、音乐,请了数以十计的老师教她,请过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病,还养着一位家庭教师。可眼下还不明白女儿的眼泪因何而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她就是不明白,感到迷茫,显出一种负罪感,显得忧心忡忡、绝望,仿佛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有什么事她该做而没有做,该请的人没有请来。谁呢——她不知道。

“丽莎,你又……你又……”她紧紧抱着女儿,说,“我的亲人,宝贝,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怎么了?可怜可怜我吧,告诉我。”

母女双双抱头痛哭。科罗廖夫坐在床沿上,握着丽莎的手。

“好了,没什么可哭的。”他好声好气地说,“要知道,世上没什么值得流泪的。好了,不哭了,没这个必要……”

他心中暗想:

“她该嫁人了……”

“我们厂里的大夫给她服溴化钾,”家庭教师说,“我发觉,她越服情况越糟糕。要我说,要是治的是心脏,那就得服药水……药水叫什么来着,我忘了……该是铃兰滴剂吧,是不是?”

她又说了种种细节,还时不时插嘴,害得大夫说不了话,而她的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仿佛在说,她,一位家里最有文化的女人,有义务不断跟大夫交流,商谈医学方面的事。

科罗廖夫已不耐烦了。

“我没法说她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疾病,”他从卧室里出来,对母亲说,“既然您女儿已由厂医来治,不妨继续治下去。至今他的治疗没有错,我看没有必要改换医生。何必改呢?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疾病。完全谈不上多严重……”

他戴上手套,说得从容。利亚利科娃太太一动不动站着,泪汪汪地打量他。

“离十点钟的火车还有半小时,”他说,“我希望能赶得上这班车。”

“您这就走了?”她说着,泪水又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发发善心……”她眼看着门,轻声说,“留下来过一夜吧。她可是我唯一的……独生女……昨晚吓了我一夜,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请您别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想对她说,他在莫斯科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呢。他觉得毫无必要在别人家里过整整一个晚上,他受不了。但是一见对方的神情,他叹了口气,默默地摘下手套。

为了他,客厅和会客室里的灯和蜡烛全点上了。他在钢琴前坐下,翻起了乐谱,然后看了看墙上的画和照片。镶着金边的画框里的油画,画的是克里米亚的风光,画面上波涛汹涌中一条小船,一名天主教的教士手里端着酒杯。整个画面干巴巴的,过于雕饰而平庸……照片上的人找不出一张美丽而引人入胜的面容,个个都是高颧骨,眼睛里露出的是惊讶的神情。丽莎的父亲利亚利科夫脑门很低,脸上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他那肥大而粗俗的身上披着布袋似的礼服,胸前挂着一枚奖章和红十字勋章。房间里,奢华有余,文化气息不足,那些摆设也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显不出精心构思之美,反而像那件礼服,多有臃肿不便之病。地板亮光闪闪,煞是刺眼,枝形吊灯也很不悦目。种种景象让人看了不禁联想到一个居然戴着奖章去洗澡的商人……

前室传来细细絮语,有人在低声打着呼噜。突然响起了断断续续刺耳的金属声,这样的声音科罗廖夫前所未闻,现在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听来觉得怪怪的,很不舒服。

“看来不该在这儿待下去……”他想罢再次拿起了乐谱。

“大夫,请去用餐!”家庭教师轻声唤他。

他去吃晚饭。餐桌很大,摆着许多菜肴和酒类,但吃饭的只有两个人:他和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喝红葡萄酒,吃得很快,边吃边说话,还透过夹鼻眼睛不时打量他:

“工人们对我们很满意。我们的厂每年冬天都演戏,都是工人自己来演。还有有幻灯配合的朗诵,很不错的茶会,应有尽有。工人们对我们挺忠心,一听说丽莎病重了,都为她祈祷。别看他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可都挺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