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第4/5页)
现在她是彻彻底底孤单一人了。她父亲早已去世,他常坐的圈椅搁到阁楼上去,通体蒙上了灰尘,还短缺了一条椅脚。她憔悴下去,人变丑了,街上的过往行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看她一眼,冲她微笑了。显然,花样年华已逝,不复返了,现在开始要过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还是不去想它吧。傍晚,奥莲卡坐在门前台阶上,耳听传来的阵阵“季沃里”的乐声、鞭炮的噼啪声,但再也激不起她丝毫的思绪。她漠然望着自家空荡荡的院子,一无所思,一无所求,夜晚来临,便去睡觉,梦中见到的还是自家那空荡荡的院子。她照例吃喝,但完全像不得已而为之。
主要的,也是最糟糕的是,她现在已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她能看得见自己周围的事物,了解周围发生的种种事件,但丝毫形成不了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没有主见,这是何等可怕!譬如说,你看见面前立着一只瓶子,或者正下着雨,或者过来的大车上有个庄稼汉,可你竟不知道,这瓶子、这雨、这庄稼汉为什么存在,有什么意义,哪怕给你一千卢布,你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库金和普斯托瓦洛夫在世时,后来身边有那兽医期间,奥莲卡什么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都能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如今,她的头脑中,她的心灵里,就如这空荡荡的院子,一无所有。生活竟如此可怕和悲惨,她宛如在咀嚼苦艾。
城市在渐渐地向四周扩大,茨冈区已改叫大街了。原先是“季沃里”游乐园和木材场的地方,如今已房屋林立、街巷纵横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奥莲卡的房子已变黑,屋顶生锈,板棚倾斜,院子里杂草和荆棘丛生。奥莲卡自己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台阶上,心里还是和过去一样,空荡荡,烦闷闷,满是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眼望着白雪,或是闻到春的气息,或是听到春风送来阵阵教堂的钟声,往事会突然涌上心头,顿时激起丝丝甜蜜的悸动,泪水即刻夺眶而出。但这只是短短一分钟时间,紧接着又是空虚,生无目标。黑猫布雷斯卡依偎着她,轻声叫着,但猫的爱抚触动不了奥莲卡的心——她需要的是这些吗?她需要的是那种触动她整个身躯、灵魂和理智的爱,让她有思想,有生活目标,温暖她那日益老去的血液。她把黑猫布雷斯卡从裙子上甩掉,懊恼地对它说:
“走开……别来烦我!”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欢乐,没有思想,一切全听厨娘马夫拉说的。
七月的一天,天很热,傍晚时分,街上牛马群刚过去,院子里灰尘满天飞,突然,有人来敲院门,奥莲卡亲自去开门,一看惊呆了:门外站着兽医斯米尔宁,满头白发,一身便服。她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切,禁不住哭了起来,头依偎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没说,万分激动中,没有注意到两个人是如何进了房子,坐下来喝起了茶。
“我亲爱的,”她高兴得身子哆嗦,嘟嘟哝哝道,“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从哪里把你送来的?”
“我想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他说,“我退伍了,想上这儿来寻找幸运,过称心的生活。儿子该上中学了,长大了。我跟妻子也已和解了。”
“她在哪儿?”
“她跟儿子在旅馆里,我是来找房子的。”
“主啊,天哪,那就住我这儿吧!还找什么房子?老天爷,我不会收你一分钱的,”奥莲卡又激动起来,哭了起来,“你们就住在这儿,我待在厢房里就行了。天哪,我高兴着哩!”
第二天忙着给房顶上了漆,刷了墙壁,奥莲卡双手叉腰,指指点点。她的脸上又闪烁着过去那种笑容,她浑身充满了活力,容光焕发,像是从漫长的梦中刚醒过来似的。兽医的妻子来了。她骨瘦如柴,挺丑的一个女人,蓄着短发,一脸任性的神色。跟她一起来的有个男孩,叫萨沙,个子矮小,与他的年龄(约莫九岁)不相称,胖胖的,蓝眼睛亮亮的,脸上长着两个酒窝。这孩子一进院子,就追起猫来了,立即响起了他那欢快、爽朗的笑声。
“阿姨,这是您的猫吗?”他问奥莲卡,“等它生了小猫,请您送我一只。我妈非常怕耗子。”
奥莲卡与他说了一会儿话,请他喝茶,她猛地感到内心一阵温暖,甜蜜地悸动,只觉得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似的。晚上,他坐在餐厅里,复习功课,她温情脉脉、满怀怜惜地打量着他,低声说:
“我的宝贝儿,多俊的孩子……好乖乖,长得白白嫩嫩,聪明伶俐。”
“岛屿就是,”他念道,“周围有一片海水的陆地。”
“岛屿就是周围有一片海水的陆地。”她跟着说道,多年的沉默和缺乏主见后,她第一次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