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六、母子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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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旬,武男搭乘的军舰正从吴越之地开往佐世保。为了参加在函馆附近举行的联合舰队演习,理应回航北上。由于种种原因,获准归省四五十天的良机。趁此短暂的闲暇,武男便在一个夜晚回到东京,探望高堂。

近来,武男不论几时回家,母亲就像是牙里塞进食物,总是心绪不宁。不料今夜,竟意外地露出一张笑脸,命仆人烧好洗澡水,亲手操劳,做武男爱吃的萨摩羹,劝他多吃。武男本来对微细小节不大介意。可是现在,对母亲这无端的变态也感到惊奇。然而,不管年庚几何,世上没有不高兴父母怜爱的儿女。自从父亲逝世,武男只惦念着母亲。对于母亲的精神好转从内心里高兴。他急忙动筷吃罢夜餐,然后沐浴,静听倾盆大雨的声音。更大的愿望是:假如浪子速速痊愈,在此等我归来,那有多好。他回忆今日去逗子的情景,怡然自得,走出浴室,随随便便地披上女仆送来的便服,用夹着烟卷的右手指甲揉着前额。这时,母亲来到这间十六平米的卧房。

女仆给母亲搓背。她叼着竹管长烟杆,吸着国分33烟,抬眼说道:

“噢,来得好快呀!嗬嗬嗬……你父亲也是这样。哎,你可以坐在那个坐垫上。阿松,你没事啦,沏碗茶来吧!”她亲自动身,从食品柜里取出点心盘。

“简直像待客哩!”武男大口、大口地喷吐着蓝色烟雾,微笑着说。

“小武,你回来得太好了。说实在的,有点事要商量,正盼着你回来哪。啊,你回来啦,这就好啰。逗子……你去过了?”

武男知道母亲不高兴他常到逗子去,但也不便瞪眼说谎。

“啊,去了一趟……大致面色有所恢复。她总说对不起妈妈,非常惦念着您哪。”

“是吗?”妈妈死死盯着武男的脸说。这当儿仆人送来茶具,母亲接过,说:“阿松,你到那边去!把那扇,那扇门,关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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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亲手斟茶敬武男,她也啜了,便从容不迫地拿起烟袋,缓缓启齿说:

“喂,小武!我身板很软弱啦。去年闹了神经痛,委实是衰弱啦。昨天只不过去扫墓,还腰酸腿疼哪!一上了年纪,事事都胆怯哟!小武,你要注意身体。不当心得病可不行。”

她呯啪地在火盆边上磕烟灰。武男看着母亲虽然发福,却掩饰不住布满皱纹的前额,说:

“我一直出门在外,一切都是母亲做总理大臣。若是浪子妹妹也健康就好啦。她也说希望自己的病快好,叫妈妈轻闲些。”

“噢,也许有这番心意。不过,有病嘛!”

“病可快好了。天气又渐渐暖和,毕竟是年轻人嘛。”

“唉,有病嘛。能好,固然不错。不过,小武,听医生说,浪子的母亲不也是因为肺病死掉的吗?”

“啊,说过这些?不过……”

“这种病不是老一辈传给小一辈吗?”

“噢,说过这些?不过,浪子妹妹是由于感冒引起的。是这样,妈妈,全看注意得怎么样。说什么传染呀,遗传呀,实际上并不那么严重。如今,浪子妹妹的父亲还那么硬朗,浪子的妹妹,哈哈,就是驹子,她连点肺病的影子都没有。人哪,并不像医生所说的那么软弱。哈哈哈……”

“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母亲将烟袋敲得山响,“病魔当中,顶属这种病可怕。小武,你也应该知道,那个东乡知县,喂,常和你打架的那个孩子的妈妈,怎么样?已经害肺病死了。那是前年四月,那年年末,怎么样,东乡先生也害肺病死了。怎么样?还有那个小子,是在哪儿当工程师吧?也因为肺病最近死了。嗯?全是妈妈传染的呀!这类故事,还多着哪。所以,小武,我想,这种病可含糊不得。一含糊,可就不得了呀!”

母亲放下烟袋,往前靠近些,注视着默默倾听的武男。“老实说,近来,我也总想和你商量……”她说不下去了,仔细端详着武男,“浪子嘛……”

“啊!”武男抬起头来。

“把浪子打发走好吗?”

“打发走?往哪儿打发?”

母亲盯着武男说:“娘家呀!”

“娘家?叫她回娘家养病?”

“管她养不养病的,反正打发走……”

“养病还是逗子好嘛。可她娘家又有孩子。与其回娘家养病,不如在咱家好些呢。”

母亲边饮冷了的茶,边说:“小武,你不会是喝醉了吧?装糊涂吗?”她死死地盯着儿子,“我的话呀,是说,把浪子休回娘家去!”

“休回去……休回去……是说离婚?”

“唉,别那么大声,小武!”她注视着浑身颤抖的武男,“离婚,离婚,就是离婚。”

“离婚,离婚?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