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五、传教女(第2/3页)

“我也受过女子大学的教育,论耐性本来不甘亚于他人。可是,实际上身临其境一看,真是痛感有无数烦恼。赶上那种时局,我丈夫很少在家。家里除了公婆,还有丈夫的姊妹二人(后来都已出嫁)。唉,他家五口,我很担心互不了解。公公倒没什么,可是婆母却很难侍候。坦率地说,在我之前就娶过一个媳妇,可是,听说不到半年就逃回娘家了。对于死去的人说这些,也许不大礼貌,不过,她暴躁、固执、嘴尖舌利,唉,俗语说:‘先敲后背,再掐脖子。’她正是这号人。我本想万般忍耐,但也常常忍受不住,在屏风后面流泪。被看出眼睛红了,就要挨训;训过又哭,常常想起死去的妈妈。

“这当儿,刮起了维新风,江户城40简直像在热锅里。我丈夫、父亲、弟弟都是‘彰义队’41里的人,驻在上野42。而且公公大病,我那时叫妊娠吧,真是着急上火得不得了呀!

“后来,上野失守,我丈夫从宇都宫43逐渐到了函馆44,父亲不知下落,弟弟在上野阵亡,全家杳无音讯,公公也终于病故,这期间我临产,一切如梦。并且失去了俸禄,家产被抄,我只带年迈的婆母和一名老仆,抱着新生的婴儿,越过箱根45,落在静冈46,简直像一场噩梦。”

这时,护士进屋,边致意,边劝浪子服药,然后退去。老妇不时地闭目冥思,却又睁开眼睛,继续倾吐。

“在静冈,幕僚们的辛酸,几乎没法提了。将军家也是如此。连凯旋将军也只得闷居在背胡同里的斗室。这时节,像我们五千石之家,享三人俸禄,本已受之有愧。但是,说来惭愧,那时候,连一块豆腐都买不起。而且,婆婆大手大脚惯了,可真愁死人啦。我把街道上的女人找到一起,教她们习字,学裁缝,夜里很晚,做点事挣钱。这也没什么。可是,婆母越来火气越大,时局的恶果都要我来负,这副担子可不轻啊!丈夫不在家(去函馆后一时入狱),父亲又下落不明。‘这种日子不如索性死掉!’这念头一日不知几度泛起,不知翻来覆去地想过多少遍。真的,那时候,衰老得一年胜过十年。

“一来二去,丈夫也被陆军聘用,又跨过箱根,迁回东京。是啊,那是明治五年的春天。第二年,丈夫被派到海外。似乎日常没有什么忧心事,可是,婆母的情绪丝毫未改。这倒也没什么,可叫人挂心的父亲始终下落不明。

“丈夫出国的那年秋,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我到知友小石川家去,租了一辆车回家。天黑了,风狂雨暴,我在车篷里缩成一团。车夫吧嗒吧嗒地拉车。他戴着圆顶草帽,身穿桐油纸的雨衣。雨点哗哗地从雨衣往下滚,灯笼的火光微微地在路上晃动,车夫不时地咳呀咳呀叹着气拉车跑。正好踏上水渠大桥时,灯笼忽地灭了。车夫放下车把说:‘太太,麻烦您,板凳下有荷兰火柴。’只因风太大,话语听不大清,可是总觉得语声有点怪。我取出火柴,在落脚的地方擦燃。趁这火光一看那车夫,唉,那不是爸爸吗?”

老妇下意识地捂住脸,浪子泪汪汪地哭了起来,隔壁也传来了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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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拭罢泪,继续说道:

“同在东京,怎么竟然不知道呢。我和爸爸一同到附近的荞面馆,打听了景况。据说,爸爸沦落到上野之后,四处流浪;做过习字先生,闹过病,如今落在从前的仆人之家,那人在驹込区一个角落开了个小小的花铺,爸爸就这样每日地拉车。高兴、悲伤、羞愧,一齐涌上心头,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父亲谆谆告诫后便分别了。

“夜已很深。回去一看,婆母一副久等的样子,大发雷霆,阴沉着脸,这不是太冷酷了吗?她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放心大胆地公开讲了父亲的事。可她哪怕有半点同情也好,竟以为是难听的什么丑闻……太叫人委屈,太冷酷,这一次我怎么也受不住,再也不想在这个家,恨不得立刻到爸爸的身边去。婆母入睡之后,我悄悄地穿上衣服,在小儿子睡觉的枕边写起遗书。小儿也许是在做梦,睡着睡着,伸出右手说:‘妈妈,我不叫你走!’那一天,我去小石川时把他留在家,也许做了这样的梦。我吃惊地望着他的睡脸儿,简直像从丈夫的脸上描下来的。笔落了,我哭了起来。不知是怎么想起的,小时候从妈妈的枕边低语里听过些婆媳间的故事,那些故事忽地浮上心头。我改变了主意:啊,只要我一个人忍着点儿,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你看,无聊吧?”

凝神倾听的浪子已经答不出话来,只抬起了泪眼。老妇啜了一口几妈新泡的茶,又接着话头说:

“以后,反正是给婆婆赔了情。因为,没有那么一笔接来爸爸的赡养费。我便把手头绝密的体己物(不太多)卖掉。可这也维持不了多久,便托丈夫的一位好友斡旋。听说一个外国公使夫人好胜,要学日本琴,我便对婆母左说右劝,每月去教几次琴,唉,总算使爸爸轻松了些。在教琴的过程中,我和那位夫人处出了感情。她是个罕见的善良的人。她时常操着半通不通的日语和我天南海北地闲聊。‘请您读读吧!’她给了我一本书。那是一本当时最早译成日文的《马太传》,是第一本介绍过来的圣经。我大致浏览了一下,觉得写的净是些奇谈怪论,就扔下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