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8页)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鞋掌拭擦着肮脏的湿雪,然后抽起瓷制的烟斗来,突然吓唬我说:

“如果我骗你呢?我把这双套鞋交给老板,对他说,你把套鞋半个卢布卖给了我。这双鞋的价值超过两卢布,而你只卖半卢布!并说你进了饭馆,你会怎么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他已经照他所说的那样做了似的。他却依然看着自己的皮鞋,吐着青烟,带着难听的鼻音小声地说:

“如果事情是这样,比方说,这是老板叫我做的:‘你去试探一下那小子——看他偷不偷?’那会怎么样呢?”

“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你现在就不能不给了!”

他抓住我一只胳膊,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朝我的脑门戳了一下,懒洋洋地继续说:

“你怎么能这样无缘无故就说‘好,拿去吧’呢?”

“是你要求的。”

“我要求的多了!我要求你去抢劫教堂,那你也就去抢劫教堂吗?难道可以如此地相信人家吗?你呀,傻瓜蛋……”

接着他把我推开,站起来。

“我不要偷来的套鞋,我不是贵族老爷,不用穿套鞋。这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很单纯,到复活节的时候,我放你到楼上去撞撞钟,看看城市景色……”

“我熟悉城市。”

“从钟楼上看,风景更美……”

他用鞋尖踩进雪堆里,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沮丧而又惧怕地想:

“这老头子当真是开个玩笑,还是真的是老板叫他来试探我的呢?”我害怕进店里去。

萨沙跳到院子里,大声嚷道:

“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我马上火了,对准他挥起了钳子。

我知道他和大伙计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灶的烟囱里,等到开店的时候,便把这些鞋放在大衣袖子里。我不喜欢这种事情,也有点儿害怕。因为我记得老板曾说过吓唬人的话。

“你偷东西?”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严肃地向我说明,“我只是帮帮他。他要我帮,我只好帮!不然他会加害于我的。老板自己也是伙计出身,他一切都知道。你就住嘴吧。”

他边说边照镜子,不自然地伸出手指整理领带,就像大伙计所做的那样。他老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耍权势,粗声训斥我。他向我发号施令时,总是向前伸出一只手,做出一种厌恶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也比他有劲儿,但身体比他瘦弱,动作笨拙,他却很结实,很柔软,全身油亮。他穿长礼服、喇叭裤,我觉得他很神气,很有派头,但却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可笑的东西。他很憎恶厨娘。厨娘是个怪女人,搞不清楚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是打架,”她睁大其火热的黑眼睛说,“不论是公鸡格斗,狗咬架,还是庄稼人打架,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我全都喜欢。”

要是碰见院子里的公鸡或鸽子打架,她就放下工作,眼睛盯着窗口看,不声不响,直到打斗结束为止。每天晚上她都对萨沙和我说:

“臭小子们,你们闲坐着多没劲,干一场架多好啊!”

萨沙生气地说:

“傻婆娘,我不是臭小子,我是二伙计!”

“是吗,我可不这样看。在我看来,没有娶老婆的人,都是毛孩子。”

“真是傻婆娘,笨脑袋……”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

她这句俗语,使萨沙特别恼怒。他也故意刺激她,但她轻蔑地斜视他一眼,说:

“唉,你这只蟑螂,让你降生,是上帝的错误。”

他经常唆使我去抹黑她,趁她睡着的时候用鞋油或煤烟抹她的脸,在她枕头上插上几根针或用别的方法去对她“开玩笑”。但是我害怕厨娘,她甚至在睡觉时也很警觉,常常醒过来,一醒来就点上灯,坐在床上望着屋角。她有时从炉炕后面走到我这儿来,把我叫醒,哑着嗓子说:

“列克谢依卡76,我睡不着,我有些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睡意蒙眬地对她说了点什么,她却默默地坐着摇晃着身子。我觉得,她的发烧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味77。她活不长了,甚至立即就会倒在地上死去。由于害怕,我便提高嗓门大声说话,她制止我说:

“嘘……要是那些坏蛋醒了,他们会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

她老是一个姿势在我旁边坐着:弓着背,双手放在两膝中间,用尖削的腿骨压住。她胸脯扁平,就是隔着厚厚的麻布衬衣也还凸现出一条条肋骨,活像木桶上的一条条铁箍。她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突然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