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6页)

我们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觉得,所有这些人,不论是年老的和年轻的,男的和女的,好像都是一个样。我们的轮船走得很慢,有事的人都搭乘邮船走了,聚集在我们这里的都是些休闲的不要办事的人,他们从早到晚就是吃呀,喝呀,弄脏许多餐具、刀、叉、勺子,我的工作就是洗餐具,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直到半夜,就干这些活。下午两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半夜工作少一些,因为旅客们吃了饭之后要休息,只喝点茶、啤酒和伏特加,所以餐室里的所有服务人员(他们都是我的上司)这时都有了空闲时间。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厨房洗碗工马克西姆、旅客服务员谢尔盖等,都在分水管旁边一张桌子后面喝茶。谢尔盖是个驼子,满脸麻子,颧骨很高,有一双油亮的眼睛;雅科夫·伊万内奇笑起来像哭一样,露出一口发绿的腐朽的牙齿,尽讲些乱七八糟的淫秽故事;谢尔盖像一只青蛙,大嘴巴一直拉到耳根;马克西姆则沉默着,用一双严厉的、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眼睛望着他们。

“亚——细亚人!莫尔——多瓦人!”厨师长偶尔提高嗓门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秃头的矮胖子雅科夫·伊万内奇只谈论女人,而且满嘴脏话,他的脸毫无表情,布满了青色的雀斑,一边脸上长着一颗带红毛的黑痣,他把这撮毛旋起来,拧成针状,要是船上来了比较随和的活泼的女顾客,他就会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像乞丐一样,唯唯诺诺地一旁侍候,说出一些甜腻腻的话和诉苦的话,嘴角上冒着泡沫,并不时伸出不洁的舌头迅速地把泡沫舔掉。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刽子手就应该是这样的肥头大耳的人。

“要善于让女人动情。”他教导谢尔盖和马克西姆说。他们俩鼓着腮帮子、红着脸,认真地听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吃力地站起来,嫌恶地大叫一声,并命令我道,“彼什科夫——过来!”

他到自己舱室里拿来一本用封皮包着的小书塞给我,然后躺在靠冷藏室墙边的一张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装通心粉的箱子上,认真地念起来:

“‘天幕挂满星星,意味着与上天的沟通方便,有了这种沟通,他们就可以从愚昧和罪恶中解脱出来’……”

斯穆雷点燃了烟卷,吐出一口烟雾,不满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都写了些……”

“‘露出左胸,表示心灵坦荡’……”

“谁露出左胸?”

“没有说明。”

“那就是说——女人的啰……呸,好色之徒。”

他闭上眼睛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烟卷叼在嘴角上,微微冒烟。他用舌头拨动一下烟卷,深深一吸,弄得胸口发出嗖嗖的声音,他的肥胖的大脸便淹没在烟雾里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便停下不念了,仔细地瞅着这本该死的书——这本书真是讨厌得让人作呕。

但是他却哑着嗓子嚷道:

“你念呀!”

“‘大师父回答说:你看看吧,我亲爱的修维里扬先生’……”

“是谢维里扬吧……”

“书上印的是——修维里扬……”

“是吗?见鬼了!下面还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跳下去念诗:

愚昧的人们,对我们的事感到好奇——

你们弱视的眼睛将永远也看不分明。

就算是天神在歌唱,你们也听不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并不是诗呀,把书给我看……”

他生气地翻着那厚厚的蓝色书页,然后把书塞进褥子下面去。

“去拿另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个用铁皮包着的黑箱子里竟有那么多的书,有《奥米罗夫的训令》《炮兵札记》《谢丹加里勋爵的书信集》《论害虫——臭虫及消灭它的方法,另附防治臭虫的建议》等,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候厨师逼着我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读出所有的书名。我照读了,他还生气地唠叨个没完。

“胡乱瞎编,这些坏蛋……他们就像在打你嘴巴,为什么打,却无法明白。格尔瓦西!我要他干什么——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天幕……”

这些奇怪的字眼,陌生的名字,讨厌地记了很多,念着舌头发痒,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它们,或许能从声音里揭示出其含义来?可窗外河水不倦地在歌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时候能跑到船尾上去有多好啊!那边,在货箱中间,水手们、司炉们围坐在一起正在玩牌、唱歌、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讲简单明白的话,观望卡马河岸上那些像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有多么好啊!春汛过后,草场上留下一个个小水塘,就像许多玻璃的碎片,映照出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陆地,离得远远的,可是在白天疲劳的静寂中,听见从岸上看不见的钟楼传来的钟声,你就会想到那里有村庄,有人。波浪上漂荡着一只渔船,很像是一块面包。瞧,河岸上出现了小村庄,有一群孩子在河里玩水,沿着黄色的沙带正走着一个穿红色衬衣的农民。远方,从河上望去,一切都显得多么欢快——就像是一件小玩具,小得可笑,而且五颜六色。很想向岸上大声说几句亲切的善意的话,既对岸上,也对驳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