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6页)

斯穆雷喝伏特加酒喝得很凶,却从来没有喝醉过。他从早晨就开始喝,一瓶酒四口就喝完,以后,直到晚上又喝啤酒。他的脸渐渐地变成了褐色,一双发黑的眼睛吃惊似的睁得大大的。

傍晚他经常坐在排水管上面,身材高大,穿一身白衣服,默默地一坐就是几小时,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在这个时候,大家特别怕他,而我却有点儿怜悯他。

雅科夫·伊万内奇从厨房里出来,满身大汗,脸被烤得通红。他站着,搔他那秃顶的头皮,然后一挥手就走了,走远之后才说:

“那条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杂拌汤吧……”

“可是要是客人要吃鲜鱼汤或清蒸鱼呢?”

“你就做吧,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想走近他身边,他便费劲地把眼睛转过来看着我说:

“干啥?”

“不干啥。”

“好吧……”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他:

“你干吗要大家都怕你呢?可你是个和善的人呀。”

出乎我的预料,他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

不过他立即又补充一句,表现出很宽厚并且带着深思的样子:

“也许你说得对,我对大家也和善,只是没表露出来罢了。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他们就会让你招架不了,什么人都会往好人身上爬,就像在泥淖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还会把你踩下去。去吧,把啤酒拿来……”

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完一瓶之后,舔舔胡须,又说:

“你这只小鸟再长大一点,我会教你许多事情。我可不是傻瓜,我有值得告诉人的东西……你就念书吧,里面有一切你需要的东西。书可不是小事!想喝啤酒呢?”

“我不喜欢喝。”

“好,那就别喝。酗酒可是很糟糕的事,喝伏特加更是魔鬼的事。我要是有钱,我一定送你去读书。没有学识的人就是一条牛,随便让人套上轭,即便是宰它吃肉,它也只能摇摇尾巴……”

船长太太借给他一本果戈理的作品。我念完《可怕的复仇》后,心里很喜欢,可是斯穆雷却生气地嚷道:

“扯淡,瞎编!我知道,还有别的好书……”

他从我手里把那本书拿走,去船长太太那里取来另外一本,阴沉地命令说:

“你念《塔拉斯》100……他叫什么来着,找出来。她说是本好书……谁觉得好呢?她觉得好,也许我却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那为什么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塔普挑战的故事时,厨师满意地笑了。

“这就对了!可不是吗?你有学问,而我有力气!还真能编,这些骆驼……”

他听得认真,但老要唠叨:

“扯淡!哪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膀劈到屁股呢,不能的。也不能把人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的!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背叛引起他的憎恶。

“卑劣的家伙,是吗?为了一个女人!呸……”

可是当塔拉斯杀死儿子时,厨师则把两只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搁在床上,弯下腰哭了起来,泪水慢慢地从两颊流下,滴在甲板上,呼哧着嘟哝道:

“唉,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接着他突然向我吆喝道:

“你念呀,鬼东西!”

他再次哭起来,而当奥斯塔普临死前喊叫着“爹,你听见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全都死了,”斯穆雷呜咽着说,“全死了,啊!念完了吗?哎呀,这事糟糕透了!以前真有这样的人吗,塔拉斯这个人怎么样?是的,这才是人物……”

他把书从我手里夺过去,仔细地看着它,泪水滴在书皮上。

“好书!简直像是过节!”

后来我们念了《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略》101。斯穆雷非常喜欢作品主人公理查德·普兰塔格涅特。

“这才是真正的国王!”他提示性地对我说。我却觉得这本书没趣。

总的说来,我们两人的趣味并不相投。我非常喜欢《汤姆·琼斯的故事》102——旧译《捡来的孩子汤姆·琼斯的故事》。斯穆雷却不满地说:

“愚蠢!汤姆与我有啥关系?我干吗要读他的书?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些别的书——地下的禁书,只能在夜里读,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眼睛竖起眉毛说:

“什么,你胡说啥?”

“我没有胡说。我忏悔时,神父问过我这件事,而且我还亲眼看见有人念这种书,他们还哭了呢……”

厨师忧郁地看着我的脸,问道:

“谁哭了?”

“一个听书的太太,另一个甚至被吓跑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梦话。”斯穆雷说,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嘟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