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喂,怎么一个个都横躺在道上呢!快滚回自己铺位上去……”

他们都站起来,睡眼惺忪地被推着回到自己铺位上去。

水手们也跟他们一样,只不过是服装不同罢了,可是他们却像警察一样指挥旅客们。

在这些旅客身上首先可以看到一种静默的胆小的和令人忧虑的顺从性格,当这种性格的外壳破裂后,就会暴露出其残酷的、毫无意义的和几乎总是令人不快的恶作剧,这实在令人感到奇怪和可怕。我觉得,人们并不知道,轮船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似乎带到哪里去,他们都无所谓。不管在什么地方上了岸,在岸上坐一会儿,他们又要跳上这条或那条船,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们全都像是迷了路的人,是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对他们来说,整个地球都是陌生的,所以他们全都胆小得要命。

有一天午夜后,机器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爆炸了,好像放了一发炮弹似的,甲板上立即盖上了一层白雾,浓浓地从机舱里冒出来,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不知道是谁刺耳地大声喊道:

“加夫里洛,拿防锈漆来,还有毡布……”

我在机舱旁边洗碗桌上睡觉。在爆炸声和震动声把我惊醒之前,甲板上是很安静的,机器吱吱地喷着热气,汽锤不时当当作响。但是过了一分钟,甲板上的旅客便吵吵嚷嚷地叫的叫,号的号,顿时变得十分恐怖。

白色的雾气很快变得稀疏了。一些没戴头巾的女人和一些蓬头垢发、瞪着圆圆的鱼眼睛的男人相互磕绊着东奔西突,他们全都背着背包、箱子,跌跌撞撞地跑啊,嘴里念叨着上帝、圣徒尼古拉的名字,并相互扭打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但同时又是非常有趣的景象。我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看他们要干什么?

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夜间的惊慌场面,但不知为啥我立刻就明白他们误会了:轮船正常地行驶着,没有减低速度,左边很近的地方点燃着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么明净,满月高照。

但甲板上的那些人却跑得越来越快了,连二三等舱的人也跑了起来。有人跳到船舷外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两个农民和一个修道士用木柴把钉在甲板上长板凳撬了下来,把一大笼子的鸡从船尾抛到水里去;在甲板中间船长驾驶台扶梯旁边,跪着一个农民,向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们鞠躬,像狼一样地号叫:

“正教徒们,我有罪……”

“把小船放下来,魔鬼!”一个没有穿衬衣只穿着裤子的老大爷大声叫道,他还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也在跑,抓住人们的领口,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到甲板上去。斯穆雷踩着笨重的步子,大衣上披着一件衬衣,大声地劝导大家说:

“你们真不害臊!你们要干啥?发疯啦?轮船要停了,要靠岸了,瞧,那就是岸!那些跳到水里去的人都是傻瓜,他们已被割草的人救上来了,拖上来了,他们就在那边,看见没有?那里有两只小船。”

他用拳头打三等舱旅客的脑袋,从上往下打,那些人却像麻袋一样,默默地拥到甲板上去。

慌乱还没有停息下来,便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向斯穆雷冲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餐勺,在他的鼻子底下晃动着,喊道:

“你怎么敢打人?”

一个全身湿漉漉的老爷,一边舔着自己的胡子,一边劝阻女人,恼恨地说:

“别管他,一个蠢货……”

斯穆雷两手一摊,尴尬地眨眨眼睛,问我:

“怎么一回事,啊?她干吗骂我?莫名其妙!我这是头一次看见她呀……”

另一个男人也一边擤着鼻血,一边喊道:

“嘿,这些人呀,真是强盗!……”

整个夏天我在船上看到两次惊慌。这两次都不是由于直接的危险引起的,而是由于害怕可能发生的危险造成的。第三次是旅客们逮住了两个小偷,其中一个扮成朝圣的香客。旅客们背着水手暗地里地把两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当水手把小偷带走时,旅客们就骂水手:

“贼贼相护,有谁不知呀!”

“自己是骗子,所以要纵容骗子……”

两个小偷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把小偷交给码头上的警察时,他们已经站不起来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它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理解这些人——他们是恶人还是善人?是温和的人还是鲁莽的人?又为什么如此残忍、贪婪凶狠,那么无耻温顺呢?

这事我问过厨师,但他却吐出浓烟遮住自己的脸,恼恨地说:

“唉,你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人嘛,就是人……有些人聪明,有些人呆傻。你就念你的书吧,别嘟嘟哝哝啦!在书本里,所有正确的东西都应该有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