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5/10页)
他们把双手塞进袖口里,紧紧挤成一团,围住这个暴食者;此人预备好了一把小刀,一大块黑面包,首先是虔诚地画了个十字,然后坐在皮毛袋上,把肉搁在自己身边的一只箱子上,用茫然的眼睛打量着那块肉。
他切下一片薄薄的面包和厚厚的一块肉,并整整齐齐地把它们叠在一起,然后用双手托着放进口里;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并用狗一般的长舌头舔着嘴巴,露出尖细的牙齿,像狗吃东西那样,把嘴巴凑到肉上面。
“开始了!”
“看好表!”
大家的眼睛都认真地转到暴食者的脸上,看着他的下颌和耳朵边由于咀嚼而突起的两块圆圆的肌肉,看着他的下巴均匀地一起一落,并东拉西扯地议论着:
“简直就是熊吃东西!”
“你见过熊吃东西吗?”
“难道我住在森林里吗?只是大家常这么说:吃得像熊一样!”
“大家常说的是——像猪一样。”
“猪可是不吃猪肉的呀……”
大家不由得笑了笑。有个懂行的人当即出来纠正说:
“猪什么都吃,连小猪崽、自己的姊妹都吃……”
暴食者的脸渐渐变成了褐色,两只耳朵发青,一双陷下去的眼睛从瘦削的眼窝里鼓了出来,呼吸困难;但是他的下巴却依然均匀地活动着。
“加紧大口吃啊,米哈伊洛,时间快到了!”他们在鼓励他。他不安地用眼睛估量着剩下的肉,喝了一口啤酒,又嚼起来。观众活跃起来,越来越频繁地看着老板手里的表,大家相互提醒说:
“把他的表拿过来,别让他把表针往回拨啊!”
“注意米什卡,别让他把肉藏在袖子里!”
“他按时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板奋激地叫道:
“我打二十五卢布的赌,米什卡,可别输了!”
观众跟老板在耍嘴皮子,但没有一个人肯和他赌。
米什卡仍在不停地吃。他的脸也变得和火腿的颜色一样了。他那个软骨很大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着,看着很可怕,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叫起来,哭起来:
“饶了我吧……”
或许,肉会卡在他的喉咙里,一头栽在观众的脚下死了。
他终于全部吃完了,睁着一双醉眼,疲惫地哑着嗓子说:
“给点水喝吧……”
可是他的老板却看着表埋怨说:
“混蛋,超过了四分钟……”
观众嘲弄他说:
“可惜,没有人跟你打赌,否则你就输钱了!”
“不管怎样,小伙子还是很棒,像头猛兽!”
“不错,应把他送到马戏团去……”
“可是,上帝怎么能让人变得如此畸形呢!”
“走,我们还是喝茶去吧,好吗?”
于是他们像一群小船漂进酒馆去了。
我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这些笨重得像生铁般的商人要去围住这么一个不幸的小伙子,为什么他的暴食病竟会使他们开心呢?
狭小的长廊里堆满了羊毛、羊皮、大麻、绳子、毡靴和马具,显得昏暗而且烦人。砖柱子把长廊的人行道隔了开来。这些又粗又难看的柱子,由于年代久远,沾满了街道的污泥。所有的砖块及它们间的缝隙或许我已默默地数过千百次了,它们的畸形的图纹就像一张沉重的网,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行人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过,马车和载货雪橇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街道后面有一所用红砖砌成的两层楼房的铺子,然后是一个广场,那里堆放着各种木箱、稻草、揉皱了的包装纸等。广场上覆盖着一层被人踩踏过的脏雪。
所有这一切,连同人和马一起,虽然都在活动,我却觉得他们没有走动,懒洋洋地在原地打转,好像有些看不见的链条把它们捆在一起似的。你会突然感到,这种生活几乎是无声的,是哑巴的世界。雪橇的滑木吱嘎地叫,店铺的大门砰砰作响,小贩们叫卖馅饼和甜饮料,但所有这些声音听起来都很不愉快,不自然,显得单调,很快就变得习以为常,不再被人注意了。
教堂里的钟声像送葬似的响着。这种令人沮丧的音响永远停留在耳朵里,好像从早到晚无休止地飘荡在市场的上空。它给一切思想感情盖上一个盖子,像铜垢一样沉重地压在一切印象的上面。
从脏雪覆盖的大地、房顶上灰色的积雪,到建筑物上肉红色的墙砖——处处都散发着冷漠而闷人的寂寞。这寂寞以其灰色的烟雾从烟囱里升起,飘进了灰蒙蒙的、低矮的空虚的天空中。马儿喷出的气,人类呼出的气都是寂寞的。寂寞有自己的气味——难闻的,说不出来的汗臭味、油腻味、麻油味、烤焦的馅饼和煤烟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像一顶闷热的窄小的帽子压在人的头上,逐渐地钻进胸部,引起一种奇怪的醉意和阴暗的愿望:想闭上眼睛绝望地大叫起来,向什么地方奔去,一旦看到墙就使劲地让脑袋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