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10页)
我在仔细地观察那些商人的脸,那是吃得肥肥胖胖、充满油腻腻的浓稠血液,冻得通红、像睡着了似的呆然不动的脸。他们张开大嘴打哈欠,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冬天生意清淡,他们的眼睛里也没有了夏天那种使他们神气活现、增光添彩的紧张而又凶猛的神色了。笨重的皮大衣拘束了他们的行动,使他们弯腰拱背。这些商人们说话也懒洋洋的,一动气就吵架。我想,他们故意这样做,只是为了表明,他们彼此都还活着。
我很明白,他们被寂寞压倒了,打杀了。我给自己作这样的解释:他们玩这种残酷的不聪明的把戏只不过是对这种吞没一切的寂寞力量的一种无效抵抗罢了。
有时我跟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也谈及这一点。虽然他老是嘲笑我,捉弄我,但他喜欢我有读书的爱好,所以他有时也允许我同他作有教益的严肃的谈话。
“我不喜欢像商人那样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绕在他的长手指上,问我:
“你从哪里知道商人的生活呢?难道你经常到他们家去做客吗?这里是街道,小伙子,在街道上是不住人的,他们在街道上做买卖,否则会很快地走过去,又回家了!大家都穿着衣裳上街,你凭衣裳不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面墙里面才袒露地生活着,而他在那里怎样地生活,你却不知道。”
“可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家里,商人的思想不是都一样吗?”“谁能知道,你隔壁的商人有什么思想呢?”老头严厉地瞪圆了眼睛用很重的男低音说,“思想像虱子,是数不清它们的。这是老人们说的。也许这个人一回到家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祈祷上帝:‘饶恕我吧,上帝,我在你的神圣的日子里犯罪了!’对他来说,也许家就是修道院,他只跟上帝单独生活。就是这样。每只蜘蛛都知道自己的小角落,编织着自己的网,并了解自己的分量,让网能够支撑得住自己……”
他要说正经话时,声音就变得更低更粗了,好像是在宣告重要的秘密似的。
“你这是在发议论。对于你来说,发议论太早了,就你这样的年纪,生活不是靠脑子,而是靠眼睛!所以要多看看,记住,要少说话。智慧是做事用的,灵魂需要的是信念。你喜欢读书,这是好事,但是对一切都要有个度。有些人读书着了迷,弄到发疯的地步,结果不信上帝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化。他喜欢讲述商人、强盗和造伪币的人的故事,讲他们是如何成为有名人物的。这种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已听过许多,而外祖父比这个老头讲得更好,不过意思都是一样的:他们的财富都是以对人对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182不怜惜人,可是在谈及上帝时,他却温情脉脉,叹着气,把眼睛藏了起来。
“他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可是,老弟,耶稣却什么都看得见,他哭着说:我的人们,我的不幸的人们呀,地狱在等待着你们呢!”
有一次我斗胆地提醒他说:
“要知道,你也在欺骗乡下人哪……”
这句话没有使他生气。
“我这点事算什么呀?”他说,“不过是骗了三五个卢布罢了,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呢!”
他看见我在看书时,常从我手里把书抢过去,挑剔地考问我读过的东西,用怀疑、诧异的口气对掌柜说:
“你看,这小调皮,还真看得懂这种书!”
然后又详尽地、让人牢记不忘地教导说:
“你听我的话,对你会有用的!基里洛夫有两个,两个都是主教,一个是亚历山大城的基里洛夫,另一个是耶路撒冷的基里洛夫;前一个基里洛夫反对该死的异教徒涅斯托里,因为涅斯托里教导人说,圣母是人,所以不能生神,只能生人,他的名字和事业就是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不能称她为圣母,应称她为基督之母。明白吗?这就叫做异教!耶路撒冷的基里尔反对异教徒阿里……”
他对宗教史的丰富知识使我很钦佩。他用其保养得很好的神父般的手抚摸着胡子,夸耀说:
“我是这方面的将军。三一节前夕,我曾到莫斯科与那些恶毒的尼康派学者、神父及非宗教界人士进行过争论。那时候我还年轻,甚至与教授们交谈过!是啊,当时我唇枪舌剑,甚至还把一个神父难倒了,弄得他鼻孔流了血——瞧我多厉害呀!”
他兴奋得红光满面,眉开眼笑。
他显然认为,把对手弄得鼻子流血,这是他成功的顶峰,是他荣誉金冠上最鲜艳的红宝石,说起这种事来,他是多么的心旷神怡啊!
“是一个漂亮的身高体健的神父!他在讲经台前站着,鼻子一滴一滴地流血!他也不知道害臊。这个神父很凶,像荒野里的一头狮子,他的嗓门之大,简直像一口洪钟!我却镇定地把每一句话都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心窝里,肋骨里!……他呢,简直就像一个炽热的火炉,燃烧着恶毒的异端邪说……哎呀,当时就是这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