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5/5页)

他穿一件薄薄的灰大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叼着烟卷,帽子扣在后脑壳上;他那张愉快的脸对我做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令人喜欢的样子,自由,欢快。在这旷野里,除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别的人。

“啊,彼什科夫,基督复活了!”

我们(按节日的规矩)接吻了三次,然后他问我生活得怎样,我也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以及其他一切我都厌倦了,我决定到波斯去。

“别这样,”他严肃地对我说,“那边有啥呀,波斯?见鬼去吧!老弟,这方面我知道,我在你这种年纪时也曾想过远走高飞!……”

我喜欢他这种说话开门见山、非常爽快的风格。他身上有一种很好的春天的气息,很像一个逍遥派。

“你抽烟吗?”他问我,把一个装着粗大卷烟的银色烟盒递给我。

这就彻底把我战胜了。

“喂,彼什科夫,你重新到我这里来吧!”他提议说,“老弟,我今年在市场上接了四万多个包工合同,你明白吗?我要派你到市场上去当监工,接收全部材料,监管材料是否按时到位,防止工人偷窃。行吗?薪水每月五卢布,另外每天五戈比的午餐费。你跟我们家的两个女人不相干,你早出晚归,不用管她们!只是你别对她们说我们见过面。你只要在福马周209的星期天来就行了。”

我们像朋友一样地告别了。临别时他握了握我的手,离开时甚至还远远地很有礼貌地挥了挥帽子。

当我在作坊里宣布我要走的消息时,大多数的人开始时都表示惋惜。这是我的荣幸。巴维尔特别激动。

“喂,你想一想,”他责备我说,“跟我们一起过了那么久了,现在却要同各式各样的乡下人混在一起!木工,油漆工……唉,你呀!这就叫‘有官不当当小卒’。”

日哈列夫嘟哝道:

“鱼儿还往深处游,你一个好小伙却偏要往窄处走……”

作坊里给我举办了告别会,气氛是忧郁而愁闷的。

“当然,什么事情都应该试一试。”日哈列夫说,他喝了酒后脸色发黄,“不过最好还是看好了某件事之后,就立即抓住不放……”

“并且干它一辈子。”拉里昂内奇也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觉得,他们说得有些勉强,好像只是为完成一种义务似的,我和他们连在一起的那根线好像立刻就霉烂了,断裂了。

喝醉了的戈果列夫在高板床上翻来覆去,哑着嗓子说:

“真希望你们全都进监狱!我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呢?啊哈……”

跟平时一样,墙边放着一些尚未画完的没有脸部的圣像,天花板上粘着各种玻璃球,早已不带灯作业了,玻璃球也没有用了,已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和煤烟。周围的一切我都还牢牢地记得,就是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黑暗中的整个地下室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一束束带着笔套的毛笔,圣像,屋角里的脏水桶,那个消防帽似的铜洗脸盆,从高板床上垂下来的戈果列夫的像淹死鬼的发紫的赤脚。

我真想早点离开,但是俄罗斯人总是喜欢延长悲哀的时间,告别时也总像做安魂祭一样。

日哈列夫皱着眉头对我说:

“《恶魔》这本书我不能还给你,你愿意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书是我个人的,是一位老消防队员送给我的,我舍不得把莱蒙托夫的这部作品送人。但当我生气地拒收他的钱时,日哈列夫却平静地把硬币收回钱袋里去,坚决地说:

“随你的便吧,不过书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这本书对你不合适,你带着这本书很快就要倒霉的……”

“可是这种书在书店里也有卖呀,我看见过!”

但他还是非常恳切地对我说:

“这不能说明什么,商店里还有手枪卖呢……”

就这样,莱蒙托夫这部作品他始终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要跟老板娘告别,在门厅里碰见了她的侄女,她问道:

“听说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你若不走,也会被赶走的。”她对我说。虽然说得不大客气,倒也说了实话。

醉醺醺的老板娘则说:

“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吧!你不是个好孩子,太粗鲁,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你的坏处,可是大家都说你不是好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了起来,含着眼泪说:

“要是我已故的丈夫还活着,我那甜蜜的心肝宝贝准会揍你一顿,敲你的后脑勺,但他会留下你,不会赶你走!可如今全都变了样子了,有一点不合适,就叫人滚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何处安身呢?靠什么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