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6页)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时,他又火上浇油地继续说道:

“你看,爱惜精力的人,不管是爱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又有几个呢?你那位老板又是如何挥霍你的精力的?伏特加酒又给大家造成多大的损失……数不清了,任何最聪明的学问家也算不过来……房子烧了可以再造一个,可是一个好的汉子白白地死了,这可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比方,阿尔达里昂或格里沙,你瞧他们是怎样烧起来的,就这么死了!虽说阿尔达里昂有点傻,他却是个好心的庄稼汉。格里沙呢!也像一捆稻草在冒烟;那些娘儿们像森林里的蛆虫围攻死尸那样围攻他。”

我不是生气而是好奇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我的老板呢?”

他平静地甚至亲切地解释说:

“是想让他知道,你都有什么有害的思想,让他教育你。除老板外,还有谁来教你呢?我告诉他不是出于恶意,而是我可怜你,你小子不笨,只是魔鬼把你的脑子弄糊涂了。你偷东西我不会去说,你找女孩子我也不会说,甚至你喝酒我都不说,可是你若是粗鲁无礼,那什么时候我都会告诉你老板!你记住这一点吧……”

“那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

他沉默了片刻,用指甲去掏手掌上的松脂,然后用亲和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

“你撒谎,你会说的!要不你还能跟谁说话呢?没有人……”

我觉得,干净整洁的奥西普,好像突然变成那个对一切都不关心的司炉雅科夫了。

他有时像经学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又像马车夫彼得,有时他身上又有点与外祖父相同的东西。总之,他跟我所见过的所有老头子都有点相似;他们全都是出奇的有趣的老人,但我又觉得跟他们无法一起生活,会感到难受和厌恶。他们好像要掏掉人们的灵魂,他们的聪明的话语会给人们的心蒙上一层红色铁锈。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坏人吗?也不是。他很聪明,这点我很明白,但是他的灵活善变使我感到惊讶。这种聪明使我沮丧。因此最终我还是觉得他是敌人。

一种阴暗的思想在我心中翻腾:

“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陌生的,尽管他们言词亲切,面带笑容。而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好像没有一个人与牢固的爱情有联系,只有我外祖母一人爱生活,爱一切。只有外祖母和光彩夺目的‘玛尔戈王后’。”

这种思想和类似的思想像阴云一样越来越浓了,有时使生活变得近乎窒息,极其难受。如何才能过另一种生活呢?到哪里去好呢?除了奥西普,我甚至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所以我跟他就谈得更多了。

他显然很有兴趣地倾听我的胡诌,反复向我提出问题。弄清楚我的意思后,他平静地说:

“啄木鸟很倔强,却并不可怕。谁也不怕它!我诚心地劝告你:你进修道院去吧,在那里直到长大成人;你将会很好地与朝圣者交谈,安慰他们,自己也会得到安宁,而且修道士也是有收入的;我诚心地劝导你。看来,你对世事还不善于处理……”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圈里旋转,非常苦闷。生活变得越来越像秋天的森林——蘑菇已被采光,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已无事可做,而且我好像对这个森林了解得十分透彻了。

我不喝伏特加酒,也不跟姑娘们胡闹,我用书籍代替了这两种麻醉心灵的东西。但是我读书越多,就越觉得无法过这种大家所过的空虚而又无用的生活。

我刚过十五岁,可是有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是渐近老态的人了;我由于经历过许多事情,读过许多书,心神不定地思考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如今好像从内部膨胀起来,变得非常沉重了。窥视自己的内心,我发现,自己所储存的各种印象,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库房,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已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去清理它们了。

所有这些重负,虽然内容丰富,但并不牢靠,它们颠簸着,让我摇摆不定,就像放得不稳的一瓶子水那样。

我厌恶不幸、疾病和叫苦,看见残酷的东西,例如流血、斗殴,甚至是语言上对人的侮辱,就会本能地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又很快地转变为冷酷的疯狂,于是我自己也会野兽般地跟人斗殴,事后又痛心疾首地感到惭愧。有时候我很想把折磨人的家伙毒打一顿,于是我便盲目地扑过去跟人打起架来。这种由于无能而产生的绝望举动,现在想起来也还感到可耻和可悲。

我身上好像活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对卑鄙龌龊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从而变得多少有些怯懦,又因为熟悉日常生活各种可怕的事情,心情受到压抑,因此,开始时对生活对人都抱不信任的态度,对一切人,同时也包括对自己表示无能为力的怜悯;这个人曾想过离群索居,只读书,不与人交往,也想过进修道院,做林中看守人、铁路巡道员,去波斯或到城郊什么地方去当个更夫。总之,尽可能到人少的地方去,尽可能远离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