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很好,你把书本扔了——就让老鼠去啃它们吧!”面包师说,“难道你就不做梦吗?也许你也做梦,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真可笑。要知道,把梦说出来是最平安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对我很亲切,甚至有几分尊敬。也许他以为我是老板的亲信,所以有点儿怕我。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干净利落地偷面包。

我的外祖母死了。我是在她出葬七周后才在表兄的来信里知道的。他在这封简短的没有用标点符号的信里说,外祖母上教堂门口乞讨时,摔了一跤,摔断了一条腿,到第八天便得了坏疽病去世了。晚些时候,我还听说,我两个表兄弟和一个表姐及他们的孩子们,虽然这些人都年轻、健康,却一直拖累着我外婆,靠她去乞讨来的施舍过日子,外婆病了后,他们也不想办法请医生看一看。

信中写道:

她埋葬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坟场我们大家都去送葬我们和乞丐们他们是爱她的都哭了你外祖父也哭了他把我们赶走一个人留在坟地里我们从灌木丛里看着他哭他也快要死了我没有哭,只记得当时好像有一股冰冷的风向我袭来。这天夜里,我坐在院子里的劈柴堆上,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向什么人讲一讲外祖母的事,讲一讲她是一个多么善良、聪明的人,她是所有人的母亲。这个沉重的愿望长期留在我的心灵中。然而却没有人要听我讲,于是这个愿望便永远没有实现而慢慢消失了。

许多年之后,当我读到契诃夫那篇描写马车夫的非常真实的短篇小说276时,我又记起了这些日子。契诃夫的小说描写马车夫对马诉说了自己儿子的死。遗憾的是,在那些极端痛苦的日子里,我身边既没有马,也没有狗,而且我也没有想到要去与老鼠分享痛苦——当时在面包作坊里有许多老鼠,我跟它们和睦友好地住在一起。

尼基福雷奇警士老鹰似的开始在我周围盘旋起来。他身材壮实、匀称,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一把浓密的大胡子,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他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唇瞧着我,就像是瞧圣诞节前夕被宰杀的鹅一样。

“我听说,你很喜欢读书,是吗?”他问我,“你读了哪些书呢?比方说,圣徒传,或者《圣经》?”

《圣经》我读过,也读过《圣徒言行录》。这可使尼基福雷奇吃了一惊。显然,他完全没有料到。

“是吗?读书是合法的有益的事情!而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你没有读过吗?”

托尔斯泰的书我也读过,但好像不是警察所喜欢的那类作品。

“这样说吧,他的一些普通作品也跟大家写的一样,不过听说他还写过一些反神父的书,这些书倒可以看一看。”

“有一些胶印版的书277,我也读过,不过,我觉得这些书枯燥无味,而且我也知道,这些问题是不该跟警察议论的。”

我和他在街上边走边聊几次之后,这位老警察便邀请我到他那里去做客。

“请到我的哨所里来坐一坐,喝喝茶吧!”

我当然明白,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我还是愿意去看他。跟一些聪明人商量后我断定:如果我拒绝警察的邀请,可能会加深他对面包作坊的怀疑。

于是我就到尼基福雷奇那里去做客了。在他的小哨所里,俄式壁炉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一张双人床也占去三分之一的地方,床上挂着印花布蚊帐,床头放着好几个罩着红布套的小枕头,剩下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碗碟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口下还有一条长板凳。尼基福雷奇坐在长板凳上解制服的扣子,身体遮住了那唯一的小窗口。他的老婆站在我的旁边,她是一位胸部丰满的二十多岁的小娘儿们,脸色红润,一双狡猾的凶狠的眼睛,眼睛的颜色很奇怪,是灰蓝色的;她的鲜红的嘴唇任性地噘着,说起话来总是怒气冲冲、枯燥乏味。

“我知道,”警察说,“我的教女谢克列捷娅常到你们面包作坊去,她是一个放荡的下流的姑娘,而且我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流坯!”

“所有的女人?”他老婆问道。

“没有一个不是!”尼基福雷奇斩钉截铁地说,把胸前的勋章震得直响,就像一匹马摇响它身上的鞍辔一样。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又放肆地说起来:

“从最下贱的妓女……到女皇,没有一个不下流、不放荡的!示巴女王278越过两千俄里去找所罗门王,也是为了放荡。叶卡捷琳娜女皇虽然号称大帝,也依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