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
叶生的一生,是一个在科举制度下偃蹇潦倒却始终奋斗进取的一生。他活着的时候不停地考,死去了的魂魄依然在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中个举人。从这种意义上说,叶生是封建时代被科举制度毒害吞噬了的一个典型,他的死有力地控诉了封建科举制度是怎样扭曲了读书人的灵魂。叶生诚然是一个悲剧人物,其悲剧并不是他的才华没能得到科举制度的承认,而在于他所竭力为之奋斗挣扎的,正是导致他毁灭的——他至死也没有明白!
这篇小说的结尾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点是,叶生最后是被“葬以孝廉礼的”。从作者的主观愿望而言,可能是由于同情叶生的遭遇,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安慰,但在我们今天看来,却适足成为一种讽刺。其二是,作者让叶生的儿子在丁再昌的帮助下,也考中了秀才,而且那过程竟与当年丁乘鹤帮助叶生极其神似。这在作者的本意,也可能是出自于对叶生的一种安慰,即中国传统的“诗书继世长”,没有断了读书的种子。但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却更增加了叶生命运的悲剧性,那就是,一代人被害死了,下一代人并没有从中汲取教训,而是继续沿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真是时代的大悲剧!
小说中叶生对科举制度的认识,也即是蒲松龄对科举制度的认识;而叶生的悲剧,也即反映了蒲松龄性格和认识上的悲剧。清代著名《聊斋志异》评论家冯镇峦说:“余谓此篇即聊斋自作小传,故言之痛心。”确有一定的道理。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了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宫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已,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消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劳夫子久侍,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日:“君出馀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日:“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规,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人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舍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