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
《陆判》故事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叙述蒲松龄对医疗科学的理解与幻想,后半部分叙述其对社会人生的幻想。故事的重心在前半部分,精彩处也在前半部分。
男人要有才(主要指的是诗文之才),女人要有貌,这是中国古代对于人的评判的金标准。但才貌均得之于遗传基因,非后天所能及,于是许多人便朝思暮想企图改变现状。《陆判》通过蒲松龄的浪漫想象充分反映了中国古代人的心理状态,也反映了可能改变的路径——器官移植。虽然这些想象与现代的解剖学不尽吻合,比如认为人是否聪明,取决于心,愚笨是因为“毛窍塞”的缘故,换心就可以使人变聪明;比如要想变漂亮,不是整容,而是干脆换头——都有点缘木求鱼的味道。但换心使“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换头,使之“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成为了“画中人”,展现了蒲松龄文思之巧,想象力之丰富。换心、尤其是换头的描写:“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头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具体而微,精巧生动,数百年之后都令人惊叹蒲松龄高度的描摹技巧。
小说后半部分对于社会人生的描写——多子多福——则落入了俗套,反映了蒲松龄世俗的理想的另一面。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学虽笃,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负得左廊判官来,众当醵作筵。”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问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奉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前夕冒渎,今来加斧耶?”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曰:“妍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病;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己,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曰:“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