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第2/7页)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蘸也。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御告郡。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无与朱孝廉。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朱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

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窅然己逝。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蛮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舆从羽葆,驰冲卤簿。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我目瞑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陵阳有个书生名叫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爽旷达,不过有些愚笨,学习虽然很努力,但是还没有什么声名。一天,文社的朋友们聚会喝酒,有个人对朱尔旦开玩笑说:“你不是有豪爽的名声吗,如果敢在深夜里去十王殿,把左廊下的那个判官背来,大家就凑钱宴请你。”原来,陵阳有个冥府十王殿,那里供着的神鬼都是用木头雕刻成的,装饰得栩栩如生。在东边的廊下摆着一个站立状的判官,他那绿色的脸膛,赤红色的胡须,显得面貌格外狰狞凶恶。传说夜里常听到两廊下发出拷打审讯的声音,进这里参观的人,往往都觉得毛骨悚然。所以大伙借此来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了,笑着起身,径直往十王殿去了。没坐一会儿,就听到门外大叫道:“我请大胡子尊师到了!”众人都忙站起来。顷刻间,朱尔旦背着判官进了屋,把判官放在几案上,举起酒杯,一连向判官敬了三杯。大家看看判官的样子,吓得哆哆嗦嗦,连坐都坐不稳了,于是急忙请朱尔旦再把判官背回去。朱尔旦又把酒洒在地上,恭敬地向神灵祷告:“弟子刚才轻率无礼,大宗师想必不会见怪吧。我的家离此不远,理应趁着兴致到我家来喝酒,但愿你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说罢,就背起判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