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第2/5页)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泪渍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不释于中耶?脾鬲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于七一案中牵连被杀的人,以栖霞、莱阳两县为最多。有一天捉了几百人,统统在演武场杀死,鲜血满地,尸骨如山。上边的官员慈悲为怀,捐给棺材,以至于济南府城的棺材铺里,棺材都用光了。所以那些被处死的鲁东冤鬼,大多埋葬在济南的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一位莱阳生来到济南,由于有两三个亲友也在被诛之列,因此买了些纸钱,在荒野里给以祭奠,随后就近在寺院下院租房住下。第二天,莱阳生进城办事,天黑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年轻人到房间来访。他见莱阳生不在,便摘下帽子,上了床,穿着鞋仰卧在床上。仆人问他是何人,他眼睛一闭,不作回答。不久,莱阳生回来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很难认出他是谁来,便亲自走到床前加以询问。来人瞪着眼睛说:“我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地紧紧追问,难道我是强盗吗?”莱阳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年轻人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拱手施礼后坐下,极力寒暄起来。莱阳生听到来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急忙喊人来点灯,这才认出来人是同县朱生,也是在于七之案中遇难的。莱阳生大为惊骇,转身就跑。朱生拽住他说:“我与你是文字之交,你怎么不讲情分?我虽然是鬼,但对友人的思念,却萦回在心,难以忘记。今天有所搅扰,希望不要因为我是鬼便加以猜疑鄙薄。”莱阳生便坐下来,问他来干什么。朱生说:“你的外甥女一人独居,没有配偶,我想娶为妻室。我多次请人说媒,她总是借口没有长辈做主而加以推辞。所以希望你能为我美言几句。”此前,莱阳生有一个外甥女,早年死了母亲,交给莱阳生抚养,十五岁时才回她自己的家。她被抓到济南,听说父亲被杀,惊骇悲痛交集,也去世了。莱阳生说:“她自有父亲做主,为什么要求我呢?”朱生说:“她父亲的棺材已被侄子迁走,现在不在这里。”莱阳生问:“我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说:“与一位邻居老太太同住。”莱阳生担心活人不能为鬼做媒,朱生说:“如果承蒙允诺,还得请你走一遭。”便起身握住莱阳生的手。莱阳生一再推辞,并问:“去哪儿?”朱生说:“你只管走吧。”莱阳生勉强跟他走了。
朝北走了一里左右,有一个很大的村庄,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来到一座宅第前,朱生敲了敲门,便走出一位老太太,打开两扇门,问朱生来干什么。朱生说:“烦你告诉小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回去,一会儿又出来请莱阳生进屋。她看着朱生说:“两间茅草房子太窄,有劳公子在门外坐下稍候。”莱阳生跟老太太走进门,只见半亩大小荒芜的院子里有两间小屋。外甥女啜泣着在门口迎接,莱阳生也流下了眼泪。屋里灯火微弱,外甥女面容秀美雅洁,如同生前,她含着眼泪,凝视着莱阳生,把舅妈姑妈的情况逐个打听了一遍。莱阳生说:“她们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的妻子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说:“我小时受舅舅、舅妈的抚育,连一丝一毫都还没有报答,没想到却先葬身沟渠,实在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亲迁走,把我丢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置身数百里外,就像秋燕一样孤苦伶仃。现在舅舅不因我是亡魂就抛弃不管,又承蒙舅舅赐给钱物,我已收到了。”于是莱阳生把朱生的话告诉了外甥女,外甥女低下了头,沉默无语。老太太说:“以前朱公子托杨姥姥来过三五回,我认为此事大好,但小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现在有舅舅做主,才能令她满意。”
正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身后跟着一个丫环,忽然推门而入,一眼瞥见莱阳生,转身就要走。外甥女拉着她的衣襟说:“不必如此!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向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恭敬还礼。外甥女说:“这是九娘,栖霞县公孙家的。她父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潦倒不称心。只是早晚与我往来。”莱阳生偷偷一看,女郎笑起来两眉弯弯如新月,害羞时面带红晕如朝霞,实在就像天仙一般。于是说:“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能这么清秀美丽!”外甥女笑着说:“她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写得都非常好。以前我还稍稍得到过她的指教。”公孙九娘微微一笑说:“小丫头无故说人坏话,让你舅舅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丧妻后还没续弦,这么个小娘子,还能满意吧?”公孙九娘笑着跑出门去,说:“小丫头发疯啦。”便走开了。话虽近乎玩笑,但莱阳生确实非常喜欢公孙九娘。外甥女似乎稍有觉察,便说:“九娘才貌无双,倘若舅舅不嫌她是入土之人而心怀疑虑,我会向她的母亲求亲。”莱阳生非常高兴,但又担心人与鬼难以成婚。外甥女说:“不妨,她与舅舅前世有缘。”于是莱阳生走出屋门。外甥女随后相送,说:“五天后,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前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