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第3/5页)

莱阳生走到门外,没有看见朱生。他抬头向西望去,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在昏黄的月光下,还能认出来时走过的老路。只见南面有一座宅第,朱生坐在门前的石基上,这时起身迎接说:“已经等你许久,就请你光临寒舍。”便拉着莱阳生的手走进宅第,真诚恳切地表示感谢。他拿出一只金酒杯,一百颗晋珠,说:“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姑且用这些东西作为聘礼吧。”不一会儿又说:“家中本来也有浊酒,只是阴间的东西,不能款待贵宾,真没办法!”莱阳生谦和地表示不必喝酒,随即告辞而回。朱生把他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告别。莱阳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仆人都围拢上问长问短。莱阳生隐去实情说:“说见了鬼是胡扯,刚才我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五天后,朱生果然前来,只见他穿着新鞋,摇着扇子,十分高兴畅快。他刚走进院子,远远望见莱阳生就施礼下拜。稍停,又笑着说:“你的婚礼已经准备妥当,喜事近在今宵,现在便有劳你动身前往。”莱阳生说:“由于没有回音,我还没送聘礼,怎能仓促举行婚礼?”朱生说:“我已经替你送了聘礼啦。”莱阳生深深表示感谢,便跟他前去。他们一直来到朱生的住处,只见外甥女打扮得华美艳丽,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莱阳生问:“你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说:“过门三天了。”莱阳生便拿出朱生赠送的晋珠,让外甥女添置衣裳,外甥女再三推让,最后才接受了。她告诉莱阳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知公孙老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欢。只是说自己七老八十,没有别的亲生骨肉,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舅舅今天夜里入赘到她家。她家没有男人,你这就可以与朱郎一同前往。”朱生便为莱阳生引路。

走到村庄尽头时,看见一座宅第敞着大门,二人直接进了厅堂。一会儿,有人禀报说:“老夫人到。”只见有两个丫环扶着一个老太太登上台阶。莱阳生准备行礼,夫人说:“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不能行礼,这些规矩就免了吧。”便指使丫环摆上酒席,举行盛大的婚宴。朱生招呼仆人,另外端出菜肴,摆放在莱阳生面前,并另放一个酒壶,以备为客人斟酒。宴席上的饭菜与人间没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顾自斟自饮,根本不劝人喝酒。不久,宴席结束,朱生回家。丫环引导莱阳生走进洞房,公孙九娘已在华丽的灯烛前专心等待。于是两人互相爱悦,含情脉脉,极尽欢乐亲昵之事。原来,公孙九娘母子两人本来是要押送到京城,到济南府时,母亲被困苦折磨而死,公孙九娘也自刎身亡。公孙九娘在枕上追叙往事,哽咽悲泣,难以入睡,便随口作成两首七言绝句,其一是这样的: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另外一首是: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了,公孙九娘便催莱阳生说:“你该走了,别惊动仆人。”莱阳生从此晚上来白天归,对公孙九娘很是宠爱迷恋。

一天晚上,莱阳生问公孙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公孙九娘说:“叫莱霞里。里中大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这个名。”莱阳生听了叹息连声。公孙九娘也难过地说:“离家千里的一缕柔魂,像飘蓬般地无处归依,我们母子孤苦伶仃,说来令人凄怆。万望你能顾念夫妻情义,为我收拾尸骨,送到祖坟旁边埋葬,使我有个百世的归宿,此恩我将永世不忘。”莱阳生答应下来。公孙九娘说:“人与鬼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在这里不宜久留。”便把一双丝罗的袜子送给莱阳生,流着眼泪,催他快走。莱阳生凄然走出,满腹忧愁,悲痛欲绝,心中惆怅怨恨,不愿意马上回去,因而又去敲朱生的家门。朱生光着双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爬了起来,如云的双鬓乱蓬蓬的,吃惊地来问候。莱阳生惆怅多时,才重述了公孙九娘的话。外甥女说:“即使舅母不说,我也在日夜考虑此事。这里不是人间,确实不适于久住。”于是,几人面对面哭得泪水涟涟。莱阳生含着泪水告别离去。莱阳生敲开寺门,回屋躺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他想寻找公孙九娘的坟墓,却忘了问碑志墓表。等到夜里,他再去寻找,只见上千座坟墓重重叠叠,竟然再找不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只得叹息连声,抱恨而归。他打开丝罗的袜子来看,袜子经风一吹,碎成一片片的,霎时烂得如同灰烬一般。于是他打点行装,返回东鲁。

过了半年,莱阳生仍然忘不了公孙九娘,又来到济南,希望在哪里遇到她。等抵达南郊时,日色已晚,他把马拴在院中的树上,便快步赶往乱葬的坟场。在那里,只见无数的坟茔一个接着一个,丛生的荒草迷茫一片,鬼火点点,狐鸣声声,使人触目惊心。莱阳生惊恐伤悼交集地回到住处。他失望地到处乱走,后来便掉转马头,返回东鲁。走出一里左右,莱阳生远远地看见一位女郎,独自在坟丘间行走,神情风致很像公孙九娘。他挥鞭追赶,近前一看,果然是公孙九娘。他跳下马来,正要说话,公孙九娘竟然跑开,就像素不相识一般。他再次逼近公孙九娘,公孙九娘显出怒气冲冲的神色,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顿足高呼“九娘”,公孙九娘还是湮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