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郎(第3/6页)
王生因此更加敬佩宋生,请他到自己的住室,亲切交谈了很长时间,拿出自己的全部文章请宋生指教。宋生浏览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近百篇,说:“你在文章方面还是刻苦钻研过的,但在下笔的时候,虽然没有一定要考中的念头,但还有希望侥幸考中的心理,因为这个,文章已经落入了下等。”于是拿着已看过的文章一篇篇为王生指点讲解。王生非常高兴,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宋生。王生让厨子做了糖馅的水饺给宋生吃,宋生觉得很好吃,说:“平生没吃过这种味道的东西,请你过几天再给我做一次。”从此二人相处得特别亲密融洽。宋生隔三五天就来看望王生,王生必定用糖馅水饺招待他。馀杭生有时也会遇见宋生,虽然不怎么深谈,但他的傲气还是消了不少。有一天,馀杭生把自己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见文章已被他的朋友们圈点、批赞得满篇都是,目光一扫,把文章推到桌边,一句话不说。馀杭生怀疑他根本没看,就再次请他看一看,宋生说已看完了。馀杭生又怀疑他没有读懂,宋生说:“有什么难懂的?只不过写得不好罢了!”馀杭生说:“只浏览了一下圈点,怎么就知道文章不好?”宋生就背诵馀杭生的文章,好像早就读过一样,一边背诵,一边批评。馀杭生难堪得浑身流汗,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宋生走了,馀杭生又进屋来,非要看王生的文章,王生不让他看。馀杭生硬给搜出来,看到文章有很多圈点,讥笑说:“这圈圈点点真像糖馅饺子!”王生本来不善言谈,这时只觉得尴尬羞惭而已。第二天,宋生来了,王生把这事都告诉了他。宋生气愤地说:“我还以为他心悦诚服了呢,没想到这个南蛮子竟敢如此!我一定要报复他一下!”王生极力说为人要厚道,以此来劝诫宋生,宋生对王生的忠厚深为敬佩。
考完以后,王生把应试时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很是称赞。二人偶然在寺内殿阁间散步,看见一位盲僧坐在廊檐下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位奇人呀!最善于评定文章,不能不向他请教。”就让王生回屋去取文章。正巧遇到馀杭生,也就一起来了。王生喊了声禅师,行了参见礼,盲僧还以为他是求医的,便问他有什么症候,王生就说了请教文章的事。盲僧笑着说:“是谁多嘴多舌?我看不见怎么能评论文章?”王生请以耳代目,盲僧说:“三篇文章二千多字,谁有耐性来听!不如把文章烧成灰,我用鼻子来嗅一下就知道了。”王生听从了。每烧一篇文章,盲僧嗅一嗅点头说:“你初学大家手笔,虽然还不够逼真,也近似了。我正好用脾脏来接受它。”问他:“能考中吗?”盲僧说:“也能中。”馀杭生不太相信盲僧的话,先用古文大家的文章烧来试验,盲僧嗅了又嗅说:“妙哉!这篇文章我用心接受了,这样的文章不是归有光、胡友信这样的大手笔,谁能写得出来!”馀杭生大为惊讶,这才烧自己的文章,盲僧说:“刚才只领教了一篇文章,还没欣赏他别的妙文,为何忽然又换了另一个人的文章?”馀杭生撒谎说:“那篇是朋友的文章,只有这一篇,这个才是我的文章。”盲僧嗅了嗅馀杭生文章的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说:“不要再烧了!呛得我闻不进去,强吸进去,只能到达横膈膜那里,再烧,就要呕吐了。”馀杭生惭愧地走了。
过了几天发了榜,馀杭生竟然考中,而王生却落榜了。宋生和王生去告诉盲僧,盲僧叹息着说:“我虽然眼睛盲了,但鼻子并不盲,主考大人连眼睛带鼻子都盲了啊。”一会儿馀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馅饺子了吧?你看现在怎么样?”盲僧说:“我所评论的是文章,不是和你讨论命运。你去把各位主考官的文章拿来,各取一篇焚烧,我就能知道录取你的老师是哪一位。”馀杭生和王生一起去搜集,只找到八九个人的。馀杭生说:“你要是找错了,如何处罚?”盲僧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珠剜去!”馀杭生开始焚烧,每烧一篇,盲僧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盲僧忽然对着墙大声呕吐,屁响如雷,众人都笑了。盲僧擦了擦眼睛对馀杭生说:“这真是你的恩师了!开始不知道而骤然去嗅,先是刺鼻子,后是刺胃肠,膀胱也容纳不了,直接从下部出来了!”馀杭生大怒而去,边走边说:“明天自然见分晓,你可别后悔!你可别后悔!”过了两三天,竟没有来,一看,已搬走了。因此知道写那篇呛鼻子文章的人就是馀杭生的恩师。
宋生安慰王生说:“我们这些读书人,不应当抱怨别人,而应严格要求自己。不抱怨别人道德会更高尚,能严格要求自己学业会更进步。眼前的挫折,故然是命运不好,但平心而论,你的文章也不算尽善尽美,从此以后更加努力钻研,天下自有不盲的人。”王生听了肃然起敬。又听说明年还要举行乡试,于是不回家去,留在京城继续跟着宋生学习。宋生说:“京城的柴米价钱昂贵,你不要发愁没有钱用。你住的房后有一窖银子,可以挖出来用。”当即告诉了王生埋银子的地方。王生辞谢说:“从前窦仪、范仲淹虽然贫穷,但很廉洁,现在我还能自给,怎敢做这种玷污自己的事呢?”有一天王生喝醉酒睡着了,他的仆人和厨子偷偷把银子挖了出来。王生忽然醒来,听房后有声音,悄悄出去一看,银子堆在地上。仆人厨子见事情败露,害怕地跪伏在那里。王生正在斥责他们时,看到金酒杯上似乎刻着字,拿来仔细一看,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字。原来他的祖父曾在南京六部任职,进京时住在报国寺,得暴病死了,这些金银就是他留下来的。王生因而大喜,称了称有八百多两。第二天告诉了宋生,并把金酒杯拿给宋生看,要和他平分,宋生坚决不要。想赠给盲僧一百两银子,盲僧已经走了。此后的几个月里,王生学习更加刻苦。去考试时,宋生说:“这次再考不中,那真是命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