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

这是一篇说教味极浓的小说,主旨就是段氏临死时对女性晚辈留下的遗嘱:“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婿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

子嗣是中国宗法社会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问题,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在哪里?说穿了,就大在它是宗法社会里权力和财产再分配的枢纽。段氏绝嗣,养老和身后财产都成了大问题,而一旦有了子嗣,哪怕是私生子,段氏家庭的财产转眼之间风雨不动安如山。小说同时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妇女在家庭中的位置:段氏虽然有女,但女儿在身后财产的再分配中没有任何发言权。妾在家庭中,除了是丈夫的性伙伴之外,另一个功能便是生子嗣的补充工具。

段瑞环,大名宫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微声色。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愤日:“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竟自取去。连垢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呜哭。段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枢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日:“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日不决,惟忿哭自挝。忽有客人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日:“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

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孪抚之等诸男。十八岁入伴。后奕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奕齿。怀问母,始知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柘,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乎,共谋逐怀。怀知之,日:“栾不以为奕,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咸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日:“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位者,为无儿耳。今有几,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招之来,因其不与党谋者,以所追物尽散给之。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日:“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脆,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几日。“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日:“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共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与兄绝。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母价也!”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金者。”具以实告。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位。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后稼生三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段瑞环是大名府的富翁,四十岁了还没有儿子。他的妻子连氏嫉妒心最强,所以他想买个小妾也不敢。他和一个丫环私通,被连氏发觉了,将这丫环鞭打了几百下,然后卖给了河间府一户姓栾的人家。段瑞环越来越老,他的侄子们一天到晚上门来借钱,一句话说得不合适,他们就会对他狠声恶气。段瑞环想既然不能满足他们所有人的要求,不如过继一个侄子当儿子,但是侄子们从中阻挠,连氏虽然凶悍,却也无计可施,这才十分后悔当初没让丈夫娶妾。她愤愤地说:“老头六十多岁了,怎么见得就不能生出个男孩!”便买了两个妾,听任丈夫和她们生活,不加过问。过了一年多,两个妾都有了身孕,全家都很高兴。于是,家的气氛渐渐舒缓。凡是侄子们再来强取豪夺,就叫骂着将他们拒之门外。不久,一个妾生了女儿,一个妾生了男孩却死了。段家夫妻都很失望。又过了一年多,段瑞环中风瘫痪,卧床不起,侄子们更加放肆,争着把家里的牛马家具拿走了。连氏责骂他们,他们就反唇相讥。她无计可施,整天“呜呜”哭泣。段瑞环的病情日益加剧,不久就死了。侄子们聚集在他的灵柩前,商议分他的遗产。连氏虽然有切肤之痛,但也不能禁止他们,只想留下一所庄园,用来赡养老幼,但侄子们也不肯答应。连氏说:“你们连一寸土地都不留,是想要我这个老太婆和呱呱啼哭的孩子饿死吗!”连天闹也没能决定下来,连氏只能忿忿地哭泣,打自己的脸。忽然,一个客人进来吊唁,直奔灵堂,前俯后仰地哭泣,尽礼尽哀。他哀悼完毕,就坐在子女守灵堂的草席上。众人问他是谁,客人说:“死者是我的父亲。”众人更加惊骇,客人便慢慢地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