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
这是一篇关于乌鸦的美丽童话。
从某种意义上,本篇可以视作《织成》的姊妹篇。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在洞庭湖,主人公也是落第秀才,也有唐代传奇故事作为参照(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二《乌君山》),但想象力的丰富和立意的高洁则远远过之。
故事的前半段写鱼客穿上黑色的衣服,化为乌鸦,与竹青结为夫妻,被射杀后,竹青不离不弃,不过是民间传说的小说版。小说精彩的部分,也是体现了《聊斋志异》的创作特色,表现了奇瑰浪漫想象力的是故事的后半部分。写恢复了人形的鱼客与已经成为汉水女神的竹青重逢,人与乌鸦过起了人间的普通夫妻的生活。不仅其中写鱼客又穿上黑衣,“两胁生翼,翕然凌空”,到达目的地后,“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他俩生下的孩子,“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超出了前代民间故事的简单模式,而且写鱼客和竹青的夫妻生活,温馨和谐,恬美新奇,既富于浓浓的人情味,又不失神奇浪漫,掩卷而思,悠然神往。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
“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鸟,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内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抄,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
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
“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令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借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竞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夭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嚥,乐而忘归。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杏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日:“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供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袱,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素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初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翁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彦矣。”生戏问日:
“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更,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揖,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繁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今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日:“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日,“待妾再育,令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库。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厄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珮去,自此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