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1/12页)
据王静安的看法,境界又有大小之分,但我们细绎详读全书,可以发现这和他所说的造境、写境与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深相关连。
又说:
境界小者多近于写境……近于无我之境;境界大者多近于造境……近于有我之境。[37]
关于“造境”、“写境”与“有我”、“无我”之不同,我们在前面已曾对之作过明白的分析,指出二者之绝不可混为一谈。因为“有我”、“无我”乃是就“物”与“我”之间有无对立之关系而言的,“造境”、“写境”乃是就作品取材之或出于虚构或出于自然而言的。至于此处所提出的境界之大小,则就其所举之例证来看,实在应当乃是就作品中取景之巨细及视野之广狭而言的。其与“有我”、“无我”及“造境”、“写境”二者之区别,实在有着显明的不同。吴氏以为“境界小者多近于写境”,“境界大者多近于造境”,这种说法实在颇有值得商榷之处。因为从一般作品来看,境界小者未必都是写境,境界大者也未必都是造境。即以我们在前面讨论造境与写境时所举的一些诗句为例,如李义山诗中所写的“到死丝方尽”的“春蚕”和“成灰泪始干”的“蜡炬”,其所写之境界便不可谓之不“小”,然而却绝是属于“造境”而非“写境”。又如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其所写之境界实较义山诗中的“春蚕”、“蜡炬”为大,反而正是“写境”而并非“造境”。由此可见境界之大小,与“造境”、“写境”实无必然之关系。至于吴氏又以为“境界小者……近于无我之境”,“境界大者……近于有我之境”,同样也有不妥之处。我们仍以前面的例证来看,义山诗中的“春蚕”、“蜡炬”两句,境界虽“小”,却明明是“有我”,反之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两句,境界虽较义山前两句诗为“大”,却反而明明是“无我”。由此可见,境界之大小与“有我”、“无我”实在也并无必然之关系。这是我们对于这一则词话所当具的第一层认识。
其次再就境界之大小与作品之优劣的关系来看,王氏之意盖以为境界之大小与作品之优劣并无必然之关系。关于此一点,历来说者对之极少争论,惟有徐复观在其《诗词的创造过程及其表现效果——有关诗词的隔与不隔及其他》一文中,曾对之提出异议云:
取境的大小和作者精神境界的大小密切相连,作者精神境界的大小和作者人生的修养学力密切相连,这如何能不分优劣呢。[38]
这一段话可以说有部分的正确性,因为作品之不免为作者之修养学力之反映,原是一种极自然的现象。《人间词话》第四十八则论史梅溪词,静安先生就曾引前人评史梅溪词而涉及其品格的评语说: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王氏所谓“令人解颐”就是因为觉得周、刘二人这种涉及作者品格的评词之语,颇可使人发会心同意之微笑的缘故。而且我们证之于喜用“偷”字的史梅溪的词,他也确实是喜欢叙写纤细工巧的“小境”,由此可见上引徐氏的话乃是确有部分正确性的。不过如果就整体来说,则作品中所表现的境界之大小与作品之优劣,实在并无必然之关系。因为修养学力高的诗人,有时也写“小境”的诗,反之,修养学力低的诗人,有时也会写“大境”的诗。如果说所写之境界“大”则诗人之精神境界也必“大”,所写之境界“小”则诗人之精神境界也必定“小”,从而为之优劣,则试以陶渊明之“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数句,来与沈佺期的“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数句相较,则陶诗所写之境界虽“小”,然而意蕴深远,沈诗所写之境界虽“大”,然而洞然无物。陶诗之高于沈诗,其间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由此可见诗之优劣与境界之大小,确实并无必然之关系。何况就静安先生所提出的评词之基准的“境界”说来看,其所着重者盖原在于作者对其所写之事物能具有真切深刻的感受及生动具体的表达能力,而此种衡量基准,固不仅适用于“大”的境界,也同样适用于“小”的境界。静安先生所提出的原来乃是诗歌中一般之现象及其评定之一般标准,至于偶有因作者修养学力之高低,而于其所写境界之大小发生了优劣之影响的时候,那该只是偶然的个例,实在并不足以推翻“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这一句话在基本理论上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