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6/20页)

素卿摸了那兔子两把,那兔子就突然平静了下来,自己趴伏在灶台之上。素卿用极轻盈的手势拢住它头尾,偏过脸对石头道:“今儿是这一只的死期。生死定局没谁能挣脱,但总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儿归咱们自己选。兔肉,你爱吃清炖还是红烧?”

她望着石头一笑,一面徐徐地抬起手,手底下的野兔已停止了呼吸。

在头部一阵阵的抽痛中,石头回望着素卿。他们周遭的世界,和他遇见她之前的那一个世界,再也不是同一个了。

素卿做菜可真有一手。她将兔子剥皮抽骨,兔肉斩成小块,冷水下锅,先用葱姜白酒去除血沫腥气,再加香料翻炒油焖,而后捞出配料,放入萝卜、山药、土豆一起煮过两刻,盛在一只大木盘内。配上一道香脆可口的笋烧腊肉丁、一道多汁细嫩的青菜,连同米饭一起端在石头面前。

石头就着菜,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吃过饭,素卿一头收碗,一头就叫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石头马上紧抱住两条胳膊道:“你要干什么?”素卿瞥他一眼,“你闻闻你自己,都要臭死了。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石头自羞又自惭,当然推辞,素卿却再三再四地逼迫,他被逼急了,只好说自己就身上一套衣服,脱掉了穿什么?素卿就把身子背过去说“快脱,脱光了就钻进被子里睡觉去,病人就该多休息”!说着还叉腰跺脚。石头被弄得没法子,只好躲进被内,把衣裤都脱下来撂在床边。他刚要问床被他占了,她晚上睡在哪儿?素卿却早已抓起衣服就扭身出去了。石头还想着等她回屋再说,怎知头一挨石枕,便就沉沉地睡过去。

他在满窗红日里醒来,见素卿已坐在屋子另一头的大桌前,正对镜早妆。她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醒啦?睡得好吗?”

“好。”石头有一时全不知身在何方,费了好大力气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种种,而且除了昨天,他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他胸中升起了一股惆怅,窸窣坐起,忽发觉自己光膀赤膊,赶紧把被子拥在胸前,只待向素卿要衣服,却冷不防地“嚯”一声——她忽地向这里转过脸来,脸庞已又成初见时那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见她脚边放着一只大瓦盆,盆里泡着干荷叶,那水色沉黝,想必就是她的“洗脸水”,这才把那原本白腻无瑕的脸子染成了黑黄一片,她手里还拿着一支烧焦的软木,正在往腮颊上涂抹皱纹。

“你头疼得还厉害吗?”

“好好一张脸,干吗非把自己化成个老太婆?”石头揉一揉眼睛,反问她。

素卿又拣了另一支兽毛刷子在头发上刷起来,石头就一边眼看着她一头的青丝逐渐花白成雪,一边在耳里听着她毫无妆饰的嗓音:“中午我给你做面条吃,要下山去换点儿面。一个年少姑娘太惹眼,化了装行动方便些。”

素卿的化装功夫和她的厨艺一样惊人,几句闲谈的工夫间,已又摇身一变为垂垂老妇。她连一只妆匣也无,只把一堆笔刷收入一只竹笸箩里,将那一张既做书案又做妆台的石头桌收拾干净,就绕去到后屋。过一会儿,她抱过了几件衣裤往床上一丢,“还有点儿潮,凑合着穿吧。早饭做好了,在那儿,你自个儿吃,好好在家里等着我。”

她从钉满了铁钉的墙上摘下几束草药丢进竹筐里,把竹筐负在肩上,仍把弹弓在腰里一别,取过一只大斗笠戴上。

石头急叫她留步,无奈自己光露着身体,也不可起来追赶,只能眼看着人家飘然自去。他这才爬出来穿上衣服,果真见早饭已摆好,一大碗肉沫粥、一碟凉拌三丝、一碟腌咸菜,虽简简单单,却做得甚是可口。他吃过饭,一个人颇感无聊,随意在屋子里走动了两圈。经过石桌上的妆镜前时,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只瞧乱糟糟的胡须盖住了半张脸。他便在素卿的那只竹笸箩里翻出一把她修眉用的刀片,一点点把脸刮干净。

少顷,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眉目秀拔的男孩子,精致的轮廓有着江南文士的儒雅,浓厚的眉眼却是燕赵男儿的气概。石头与镜中的脸孔长久对视着,两者都眉头紧皱,极力追忆着彼此间的联系,却只各自咬牙一声,捂住了额头。

石头忍过了一阵猛烈来袭的头痛,头脑里还是一片雾茫茫。他失望地摩挲着指上那一枚手感润泽的扳指,慢步踱出屋来:一列列嵯峨的峰谷触目清寂,唯独郁郁葱葱的野草生机欢畅。恰便此际,一个念头忽冲进他脑海,令石头发怔了好久。他回首望一望身后的石屋,就一步步走开,越走越远。

小两个时辰后,石头才一身大汗地回来。素卿已等在大门外,妆没卸干净,头发还斑白,却已是一张少女的清水脸,脸上还有水珠在往下淌。她一瞧见石头,就喝骂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在家里等着我吗?这么大一座山,你要迷了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