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7/20页)

她忽而轻抽了一口气,石头已来到她面前,一张剃去乱须的脸庞如正午艳阳下的青山,峻峭开阔,远人心神。石头望着她忽而发愣的模样轻声一笑,“哎,哎!净盯着我傻瞧什么,你这巫女又给我相面哪?”

素卿的脸颊腾地就红似霞蒸,急急拧过身去。石头只觉她这一抹羞涩端的是情味无限,倒又被引得怔了一怔,才知快步追上去道:“别说你,才连我自个儿都对着镜子愣了半天神。这张脸谁也会多看两眼的,你别难为情。”他本意是要替素卿圆场,说出口方觉像是取笑她。

果然她两腮更加通红一片,直连到耳际,“呸!叫你待在这儿,你给我瞎跑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百事通晓的巫女吗?”

“我是巫女,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儿。”

“我四处去走了走。我还待问你呢,这方圆几里地就你一户,你个孤身女孩家住在这荒山野岭里干什么?”

素卿只闷着头走到屋后的大水缸边,缸下放着一只盆,盆里还泡着条手巾,看来她刚刚就是在这里洗脸擦头。她抓起手巾投一把,在鬓角处擦动着,擦去残留的“白发”。

石头立在她身后,仍旧探问道:“我说你父母家人呢?或者——,你是打山缝里蹦出来的?”

素卿“扑哧”一笑,却照旧只默默地擦着头发。

石头见她不答话,有意积声大叹道:“哎,也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不知‘爱人’的身世,小爷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邪霉!”

听到“爱人”二字,素卿抿了一抿嘴,也微叹道:“我原是李朝人。”

石头“哦”了一下,“李朝人?”

素卿先拿朝鲜话答了一声,跟着又说了叽里咕噜的一串。她笑睃一眼他听天书般的呆相,一点点拧干手巾,在缸上一搭,“我爹娘都是李朝人,也都是巫者,他们为躲避祸事隐居在深山。我还不到一岁呢,爹爹就去世了,十三岁上,娘又去世了,从此我就一人住在老屋里,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平日里采些草药去山下市集换东西,日子也还过得去。”

“山上有野兽,你不怕吗?”

“套住你的机关就是我设下的,我会打猎,还会打弹弓,我不怕。”

“可这儿离最近的水源也得好一段,路途崎岖难行,下山时被风吹得一身冰冷,爬上山又热得净出汗,天气还不定,一眨眼就好几个寒暑,我单走了一小圈就够受了,你竟喜欢住在山里头?”

“谁说我喜欢住在山里头?”素卿踢掉了鞋袜,赤足站进盆里的剩水中,把一脚抬起晃一晃道,“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呢,你瞧,一天上山下山的,从脚掌到脚踝全磨得火烫,非得泡一下才能降温,脚指甲也动不动就劈烂。”

她抖落脚面上的水珠,转眸一顾,却看石头一声不吭地把脸向另一边别过去。素卿滚一滚眼珠子就明白过来,“光脚是不兴给人看的,是吧?嘁,你又该说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石头听见她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的语气,又听她“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听得最清楚的是胸膛里的心跳。石头一点儿也搞不懂,她的裸足根本谈不上漂亮,全都是水泡、厚膙、瘢痕,可他觉得它们一下子就撞进他心里头,似一对负伤的白鸟撞入猎师怀中,振翅祈求着他的恩慈,怦怦怦……

他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句:“不是你说的那样。咳,既然你不喜欢住在这儿,那为什么不搬走?”

她默然以对,又咕哝了一句:“不为什么。”

现在石头觉得自己的脸面不那么滚热滚热了,因此他扭转脸睇着她,不无调侃道:“不会又是天命吧?难道连你搬家乔迁它也要管上一管?”

素卿正色道:“是我娘不准我搬离山里头,她定是窥见了天机,却又不能泄露给我。总之我只听娘的就是了,我可不敢逆天而为。”

“但非叫你独自在这么个鬼地方虚掷青春,这一份天命可也太说不过去了。”石头摇摇头,“那么,这人世间处处的贵人落难、小人得意、赏不当功、刑不当罪……所有说不通的一切,也都是天命吗?”

“这恰恰是天命。人命有三分,第一是‘正命’,在父母胎蕴,贵贱寿数全都是一出生便注定的。第二是‘随命’,在自身的行事,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第三就是‘天命’,则在遭逢际遇中,喏,便是你才说的身贵却位贱、行善却招罪,这已不是靠人力所能够决定扭转的。三命共主一人。”

“三命谁为大?”

“天命呀!你是领兵打仗的,一场大战中总会有千百个士兵牺牲,这些个士兵里必不乏正命该长寿、随命该获福之人,却一概死去,这就是天命。还有一些人照正命与随命都该遭灾或枉死的,却又偏偏享尽福禄,这也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