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11/17页)

张以平有时候会回来得很晚,借口是在办公室里赶稿子了,回到家里不如在办公室里心静。他说这么多年过惯了单身生活,猛然有个人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他还真不适应。她想,他根本就不想让她长期待在这里,他恨不得她消失,恨不得把她毁尸灭迹才好。一天晚上到十一点了,他还没有回来。她忽然就想,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子里出现,便立刻成燎原之势,很快就把她吞噬进去了。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恶俗的三角恋,恶俗的婚姻保卫战,爱情保卫战,那些小三小四的电视连续剧何以把全中国一半的家庭主妇都吸引到了电视机前,它们果然是有市场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女人们需要看戏的时候一边诅咒第三者,一边把自己提升到一个理论高度上。更坚不可摧的事实是,她也是个女人。

她果断地开始打他的电话,居然是正在通话。这么说,他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她本能地不放心,过了五分钟,她又打,还是占线。就这样每隔五分钟她打一次,可是每一次他的电话都是正在通话。她从十一点打到将近一点,两个小时里,她打他的电话打了三十多次。最后一个电话终于通了,她劈头就问,怎么还不回来?他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刚在赶稿子呢,明早要上头条的,刚刚写完,累死我了。他撒谎居然撒得这样脸不红心不跳,不回家就是为了给别人打一个两个小时的电话,打完之后还要告诉她,他是加班了。

她不让他在家里打电话,那他就干脆在外面打。打得更是有恃无恐,居然说了两个小时的话,甚至更长。

她静静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全身蜷曲起来,像一只临死的秋虫。他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另一个女人的存在,于是这女人便干脆在这屋子里安了家,每天和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如果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她就会死在这男人和女人的手里。刚才那三十多个电话已经把她榨干了,现在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没有一点点力气了,她彻底地干了,枯了,见底了。她成了一池碎萍凋零之后埋在泥土中的嶙峋的残藕,满身是洞,却仍是藕断丝连。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男人吧。她趁着那最后一些气若游丝的活气对自己说,还是认输吧,不然真要死在他手里了。今晚就走吧,就是半夜也要走,无论坐什么交通工具,就是光脚徒步,也要走。

悲愤交集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像回光返照似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摸摸索索地开始找自己的东西自己的皮箱。那只皮箱空空地亘在她面前,像是她背过来的一只壳。现在,她又要背着这壳离开了。她这只跋涉千里寻找温暖的蜗牛啊,荒谬到了让人落泪。她把衣服一件件往里塞,把化妆品也往里塞,她给自己一种气势,就是一定要离开这里。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疼痛。她看着那些衣服上的每一道褶子,都觉得那是她自己身体上的,她怜惜着它们,就像怜惜着她自己。

她穿上风衣,围上围巾,戴上那顶血红色的礼帽,长发垂下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就像一个即将登场的演员。就在这时,那扇门开了,像拉开了一道幕布,上面站的是张以平。他们两个像正身在一个折叠起来的时光容器里,踩着的是时光,头顶上是时光,四壁里也是时光。头即是尾,尾即是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洪荒一片中他们四目相对。

张以平看见她的样子大吃一惊,他说,青提你要去哪里。在他进来之前她还软弱地提不起那只箱子,现在一看见他,她立刻有了力气,一只手就拎起了那只箱子。就像他是一根针,准确无误地扎进她的穴位里了。她不说话,拎着箱子就往外走。张以平从她手里要夺回那只箱子,她又夺回来,两个人滚成一团去抢那只箱子,倒好像里面是一箱子宝藏一样。孟青提的力气究竟没有张以平的大,箱子还是被张以平夺过去了。她猛地一跺脚,劈头盖脸地冲着他叫,你管得着吗,你管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你装什么装,你恨不得整夜不回来,恨不得和那女人说上一晚上的话不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去,我走还不行吗?你拦着我干吗,我就是死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张以平说,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她蛮不讲理地堵住他的话,这和你什么相干,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放开我的箱子。

张以平不放,她也夺不过来。两个人就僵在了门口。这关系僵了一会儿之后就像水泥一样基本凝固住了,她看得出来,张以平确实是不想让她走。她便稍微放心了一点,如果张以平拦她拦得不够彻底,或者只是虚情假意一番,被她一用力就冲进了这茫茫夜色中,那她自己可怎么收场?总不能真的一个人半夜走回北京去。可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也自有好处吧,起码他把她伤透了,她也就无路可走了,就只能狠下心来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可是,他不,他就像对那个女人不能绝情一样,对她也不能绝情。这倒比绝情更可恶些。她心里有了底,知道今晚自己是走不了了,便决定今晚一定要强硬到底,她今晚要把攒在她身体里的所有怨气都熨平熨展了。她凶狠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仇人一样,为什么不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