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17/17页)

她先她结婚去了,这个隐形的情敌终于就此消失了。她似乎从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她撺掇她嫁人去,无非是想让她给她腾出地方来。现在她似乎终于得逞了。可是孟青提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还是久久地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这个女人,她小瞧她了。她先弃她而去,在把张以平拱手相让的同时,她又把新的鬼种到她心里了。从此以后,她将永无宁日。除非,她离开他。多么恶毒。看来,无论怎样惺惺相惜,她终究是恨她的,就像她也终究是恨她的。

她走了,然后西西来了。有一天,西西走了,该北北来了吧。

她忽然对着电脑屏幕无声地笑了。

那个女人的话果然是验证了。不久她就发现他确实还和别的女人有联系。她以前面对的是一个情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堆显性的和隐形的情敌。甚至于到了后来,她已经有些杯弓蛇影了,她像妄想症患者一样凭空又创造出了一些女人。每次有些风吹草动,她就歇斯底里地和他大吵,吵完了又哭着问他,你究竟爱的是谁。他每次都告诉她同一个答案,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就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你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好不好?可是到了下次,她还是照旧。她酗酒越来越厉害,开始和酒吧里认识的男人有一夜情。最后,她把一个男人领到自己家里,故意让张以平撞上。那男人吓得落荒而逃。他多一个女人,她就用多一个男人的办法去对付他。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谁也不提分手。

这种关系维持了两年,两年之后孟青提得了肝癌。从医院确诊出来的那天,在煌煌的太阳下,当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张以平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孟青提,把眼泪鼻涕哭得到处都是。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他们却像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这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张以平就在那路边对孟青提说,青提,嫁给我吧。孟青提泪流满面。她和他认识五年了,他今天才第一次对她说,嫁给我吧。张以平说,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什么婚礼,什么婚纱照,你都可以不要,你说过,如果两个人觉得再也分不开了,那就在一起。你说你只要一纸婚书就好。现在,我们去领证吧。

张以平和孟青提领了结婚证,这年,孟青提三十六岁,张以平三十四岁。然后,张以平带着孟青提去了云南,去了海南,去了西藏。孟青提拒绝化疗,张以平也就不再坚持,他辞了职,拿着所有的积蓄,半年时间里带着她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一次在飞机上,孟青提看着外面的白云忽然很安静很安静地问了一句,要是我死了,你在我的挽联上会写什么。张以平沉默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那下联呢?她看着外面又问了一句。他说,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走了。她猛地回头看着他,他正满脸是泪。

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们正住在拉萨的一家小旅馆里。半夜,她忽然抱住了他,说,我头疼。他抱住了她,是高原反应,没事。她在他怀里忽然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点,她偎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飘过来的。她说,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从见你第一次的时候就爱上了。她说,你最爱的那个人是谁。他说,就是你,一直就是你。你说过的,两个人不能分开了就在一起。她说,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我不愿意和你分开。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忽然说,不要怪我先走,好吗?他紧紧抱住了她,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说过的,你什么形式都不要,其实什么都是形式,只要你真的在一个人心里,你就不会死。孟青提在他怀里睡着了,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变小变小,好像这三十六年的岁月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幻象,她其实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她的一只手握在他手里,他整个晚上无边无际地抱着她,后来她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变僵。他更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她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感觉她像流水一样经过他的身边,任凭他怎样都不可能挡住这流水,她从他指缝间,从他身体中间,从他的血液里穿过去,流走。

孟青提的尸体就在当地火化了,之后,张以平把她的一撮骨灰装进了一只小小的水晶瓶里,就从那里离开了。那天,火葬场上的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陌生男人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眼睛看不到任何人,兀自空蒙地从一切之上越过去,看着一个渺远的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方。目光甜蜜而绝望。却没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