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10/11页)

那个男孩十三岁了,见过不少倒在犁杖上的人、分娩后断气的人,也见过好多淹死的孩子,这足够让他弄清楚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区别了。他看到那个躺在帆布床上、盖着件闪闪发光的绿裙子的人,相信她还活着。男孩再也没从那姑娘的脸上抬起眼睛(除了戈尔登·格雷说“我在那儿找到了那条裙子,给她盖上了”的时候)。他朝第二间屋子瞥了一眼,回过头来又瞥了一眼那个他确信是白人的男人。他提起裙袖,轻轻抚着姑娘额头上的伤痕。她的脸蛋滚烫滚烫的。血迹已干得像皮肤一样了。

“水。”他说着离开了小屋。

戈尔登·格雷开始时跟着他,但在门口又站住了,进退两难。男孩拎着一桶井水、拿着一只空麻袋回来了。他舀了一杯水,往她的嘴里滴了一些。她没有咽水,也没有动弹。

“她昏过去多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戈尔登·格雷说。

男孩跪下来给她洗脸,慢慢地从她的脸颊、鼻子、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眼睛上揭起大块的血痂。戈尔登·格雷在一旁看着,他心想,他已经准备好,就等那双鹿眼睁开了。

那样一种东西是可以伤害你的。在戈尔登·格雷硬着头皮去看那姑娘十三年之后,她带来的伤害依然存在。怀孕的姑娘是最容易受影响的,不过老爷爷们也很敏感。迷恋任何东西都能给新生儿打上烙印:瓜、兔子、紫藤、绳子啦,还有,比一副蜕掉的蛇皮更要命,最最糟糕的是迷上一个野女人。所以,姑娘们除了记住这个警告,还有一大堆要当心的事呢,不然的话,娃娃一落地,就会渴望母亲是不正常的,或是偏好母亲的精神错乱。谁能想到老头子也需要提醒呢,需要人家来告诫和警告他们,别去看她,别去闻她的味道,甚至别去听她的声音?

她住得很近,他们说,不用走到树林里去,甚至不用跑到河床下面,就在那片甘蔗地里的什么地方——有人说是在地边上,要么她也有可能在里面乱走。很近。有时候割甘蔗会令小伙子们发狂,他们能感觉到她就在一旁藏着,也许正在看着他们。镰刀一挥,就有可能削掉她的脑袋,要是她不当心或是离得很近的话,不过那就是她自己的错了。那应该发生在他们割砸了的时候——甘蔗秆飞起来打在了脸上,或是铁镰一滑,割到了身旁的一个工友。单是想到她,想想她在不在近旁,就能把一早晨的工作搅个乱七八糟。

老爷爷们早就不割甘蔗了,不过还能捆捆甘蔗,装装糖浆桶;大家一直以为他们是安全可靠的。这名声毁在那个被老爷爷们称为“猎手中的猎手”的男人手里,他的肩膀叫人用手指尖拍了拍,那手指不可能是别人的,肯定是她的。那男人一抬头,看见甘蔗秆在抖动,却没听到一点哗啦声。由于他对林间生活比对田间生活更为熟悉,所以当那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能知道它们是藏在树上,还是藏在土包后面,或是像这一回,藏在地面上。你可以想见,他给搞得有多么糊涂:手指尖在他肩膀上,眼睛却在他脚边。他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他十三年前亲自为她命名的那个女人,当时,他一边照料着她,一边想到了那个词:“野”。一开始,他还满以为他照料的是一个挨了欺负的可爱的年轻姑娘,可是后来她咬了他,他便说道:噢,她可真野。他心想,有些事就是那样。再怎么揣摩也揣摩不透。

然而,他还记得她的大笑,记得她在咬人之后的头几天里有多么安静,所以,这次她用指尖碰他,并没有吓着他,但实在是让他感到难过。他难过极了,不忍心把见到的一幕讲给工友们、那些像他一样不再能够整天割甘蔗的老头子们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一瞥见她的身影,他们浑身的血液便有些异样;听到那个女婴的大笑时,他们的腿抖得是那么厉害。不管那些怀孕的姑娘是不是给她们的孩子打上了烙印,反正那些老爷爷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们头脑痴呆,走出糖浆房,在后半夜下了床,尿湿了自己,忘记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忘记了自己把磨剃刀用的皮带放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称作“猎手中的猎手”的那个男人最初认识她——照料她——的时候,她很难对付。要是他处理得好一点的话,说不定她会留在房子里,喂孩子奶吃,学会怎么穿衣服,怎么跟人说话。他不时想起她,每一次都认定她已经死了。若是好几个月都没有她的踪影和音信,他便叹一口气,重新回忆起那段时光,当时,他的家完全处于一种孩子没娘的状态——而头一号没娘的孩子就是野姑娘。当地人都用她的故事来教育孩子和怀孕的姑娘们;他则悲哀地发现,她并没有消停,仍然饥饿难当。不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饥饿,他不清楚,只知道起因是一个年轻人的头发,头发的颜色就是他的名字。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可让他着实吃了一惊:那个年轻人长了一脑袋黄头发,像狗尾巴一样长;她的头发则是一团乱糟糟的黑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