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8/9页)
时间回溯到一九○六年,那时乔和维奥莱特还没有去大都会,有一天晚上,维奥莱特扔下铁犁,走进他们那座猎枪小屋,此时白天的酷热仍然烤得人发昏。她把身上穿着的工装裙和一件褪了色的无袖衬衫连同包头布一起慢慢地从头上脱下来。炉子旁边的一张案子上放着一只搪瓷盆——上面间杂着蓝白两色斑点,盆沿上到处都是磕碰过的痕迹。里面盛了满满一盆清水,上面盖着一块方毛巾,是挡蚊子用的。手掌朝上,手指在前,维奥莱特将双手滑入水中洗脸。她几次捧起水泼到脸颊和前额上,汗水和清水混合在一起,让她凉爽下来。然后,她把毛巾放在水里浸湿,仔细地擦洗了全身。她又从窗台上拿起当天早上刚洗过的一件白色的换洗衣裳,套在脑袋和肩膀上穿好。最后,她坐在床上解开发辫。她早上系好的发结大部分已经在她头巾下面松开,现在成了一团团软乎乎的羊毛,只消用手指一摸,她便激动得一阵心悸。她坐在那里,双手抚弄着自己的头发,沉浸在那种偷欢般的快乐中;她注意到自己还没有脱下笨重的工作鞋,便用左脚的脚尖在右脚的脚跟上一蹬,把那只鞋子脱了下来。她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有些吃惊地发觉自己已经多么劳累了;这时,一顶就像她坐着的这间小屋一样破旧昏暗的阔沿软帽落在她身上,打断了这一切。维奥莱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肩膀碰到床垫。早在这之前她就已酣然睡去了。睡得很沉,很安稳,飘浮在色彩缤纷的梦境里。酷暑无情,正在悄悄潜入。就好像附近房子里女人们唱着“去远方,去远方,去那远方埃及大地上……”在院舍间用一句歌词或歌词的变形相互应答的声音。
乔去了克劳斯兰两个月;他回到家里,站在门口,看见维奥莱特那黝黑的小女孩般的身体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在他看来,她弱不禁风,浑身都是透明的,除了一只脚,左脚,上面还穿着那只男式工作鞋。他微笑着摘下草帽,在床脚坐下。她的一只手托着脸;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他看着她那同手掌皮一样硬的指甲,第一次发现她的手长得多么匀称。因为从事田间劳动,她从换洗衣裳的袖子里弯出的手臂很结实;细得要命,却像小孩的胳膊一样光滑。他为她解开鞋带,把鞋子脱下来。这肯定在她的梦里帮了她的忙,因为此时她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他闻所未闻的轻浅、欢快的笑声,不过听上去也只能是她的笑声。
我现在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并不是深褐色的,要逊色于未来一个午后的阳光。卡在了“曾经如此”和“想必如此”中间。对我来说,他们是真实的。清晰地聚焦,咔嚓一下。我真纳闷,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就是街上排列成行的梧桐树下打响指的声音?当轰鸣的火车进站、马达熄火,细心倾听的人都能听见。哪怕他们不在那里,哪怕在整个闹市区和赛格港居民区大片的草坪上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那咔嚓声依然存在。存在于长岛初涉交际场的女子们足蹬的丁字鞋里,存在于她们大胆的短裙亮闪闪的流苏里(当她们随着比香槟酒更令她们迷醉的音乐摇来摆去的时候)。存在于注视着这些姑娘的老头们的眼睛,以及支持她们的年轻人的眼睛里。存在于两手插进晚礼服裤兜的男人们优雅的颓废劲儿里。他们的牙齿亮闪闪,头发光溜溜,从中间分缝。当他们挽起丁字鞋姑娘们的胳膊,领着她们离开人群和过于明亮的灯光的时候,是那咔嚓声使得他们在昏暗的门口随着客厅里留声机传出的音乐声摇摆起来。黑暗和响指的咔嚓声驱使着他们去了罗斯兰,去了“俏兔”夜总会,去了海边的木板路。去了他们的父亲不准他们去、而他们的母亲一想到就会发抖的地方。无论警告还是战栗,二者都来自那响指,那咔嚓声。还有那阴影。那阴影被挤出了其他街道,被限制在某几条特定的街道里,以便居民们能够轻松地叹息和入睡;它伸展着——就在那儿——在梦的边缘伸展着,要么就滑进咯咯一笑的裂缝里。它就在外面沿着大街排列成行的女贞树篱中。它滑过一个个房间,就好像它在拾掇拾掇这个,整理整理那个。它在路边石上面鼓起,手腕交叉,将微笑藏在一顶阔沿帽下面。阴影。提供着庇护,总可以得到。不过有时候不行;有时候,与其说它在亲切地徘徊,似乎不如说它在悄然潜行。它的伸展不是打哈欠,而是增长,等着被一棒子打回去。趁它还没有咔嚓、嘎巴、咔哒地捻响自己的手指。
他们中间有些人知道它。那些幸运儿。他们每到一处,就会像一座魔术师造的钟一样,两个指针一般长,这样你就认不出是几点钟了,但是你还能听见那滴答声、嘎巴声、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