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22/23页)

凯特每天都去看望他,有时一天看望两次。现在他能认出她了。他俩一起说说话,话语不多,但非常友善,聊得很投机,和他们在伊斯坦布尔初识时一样。他的体温忽高忽低。他说待在这里很高兴:躺在这个朴素的小屋里,看着窗外的那棵树、那一簇牵牛花和几株茉莉,沐浴在阳光之下,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待多久。他觉得自己没病,他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里不省人事地躺了多久。他把在修道院的这段日子看成:躺在白屋中的白色床上,望着屋外的树叶和花朵。

凯特不去修道院的时候就到旅馆的后院静坐,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晚上,她临窗而坐,坐在这个令人警觉的地方,严防记忆、需求、不实的希望趁虚而入,眺望夜空的圆月。

一天傍晚,她没去成修道院。天气热得不行,因为午觉睡得太久,她看到那些不当季的油腻腻的食物,感觉有点儿恶心。她以为自己前夜肯定是在破晓时分,才离开盈满月华的窗口、繁星、对面山边透过灯罩闪烁的修道院灯火。她请马蒂尼兹先生打电话给修道院,转告杰弗里她晚上不过去了,想在床上躺躺。她没有下楼吃饭,送来的饭菜原封没动。马蒂尼兹先生到她屋里看她时,发现她的脸色和杰弗里一样,病恹恹的。

天啊,莫非她生病了?她一直这么觉得——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听说她可能得了黄疸病,可能得了杰弗里那种病,她大为宽慰。昨夜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宿——她已经无力临窗而坐了——看着月亮在星空中移动,但是她一直抱着海豹朝北走。她相信前方什么地方一定是海,如果不是,她和海豹必将命丧黄泉。天空飘起了柔软的雪花,簌簌地落进黑色尖石的罅隙与空洞中。她冷得直打哆嗦,很高兴海豹能够躲在她的怀里,免受风雪的侵袭。海豹把脑袋靠在她肩上,她感觉到它柔软的短须抵着她的脸颊。她知道,海豹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知道,她正带着两条命——自己的和海豹的——走进眼前的冬日,一如她打开手掌伸向嗖嗖寒风,掌心搁着一片枯叶。

马蒂尼兹先生说,她该发句话,让他给医生的姑姑打电话,她会叫医生过来瞧她的。凯特知道,如果这样做她极有可能躺进一间石灰墙小屋,和杰弗里紧挨一起。要是她生病了,或者快要生病了,她就回家去。虽然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把杰弗里一个人扔在这里不可行,因为这样做太冷酷了,太不负责了,但她心底里也在嘀咕,再怎么说,他都是三十岁的成人了。没有她守在旅店,一天过去一到两趟,陪他个把小时——反正这样的事儿她现在也做不了了——他能活下去,说不定还好得更快。她可以离开的。她叫马蒂尼兹先生给修女打电话,把这个消息转告他,然后又向马蒂尼兹先生要了纸——旅馆没有专门的纸——给他写了封信。信很短,说了几句逗乐、遗憾的话,把自己狠狠调侃了一番——写信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病了,因为她写得非常辛苦。到时他会回一封类似的信给她。到那时,这个小村子,连同他俩在此的不凡经历,都将迅速滑入过去,如同电影,以同样的顺序开始这个故事——一对男女并排坐在一辆停在什么地方的乡村巴士上,看着车窗外的月光。这是个乡村广场。在处处裂缝的小喷泉池边,一只白色瓷杯闪闪发光。男人们坐在咖啡馆外喝酒。村子里长了几株模样奇怪的大树。是生了什么病吗?不是,是因为落满灰尘的缘故。

她拎着行李站在喷泉边,先前她把一笔便宜得叫人难以置信的食宿费交给马蒂尼兹先生时,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但心里再一次窘得不行,因为虽然马蒂尼兹先生喜欢她,但还是很震惊。是的,他的确非常喜欢她,也明白那个不幸染病的年轻人选择她当旅伴乃情理之中,尽管她的岁数要比他大一大截(护照里写得一清二楚),但是他还是很震惊,虽然心里遗憾,但震惊依然。他知道这年头像他们有这样的关系的人比比皆是,但他并不觉得世界会因之变好——他握着她的双手,那双善良又富有生气的潮湿双眼将这些及许多别的情感表露无遗。清晨的阳光下,巴士微微摇晃着身子,等着那两个乘客,凯特和一个年轻姑娘。马蒂尼兹先生说,那姑娘是她去修道院路过的西红柿菜地主人的女儿:她要去一家好挣钱的海边旅馆当一个月帮工,然后回来帮助妈妈带六个弟妹。

马蒂尼兹先生把她的行李箱提到车上,告诉司机这位夫人身体不大舒服,车开稳一点儿。这一点她真的需要,一路上她感觉又热又恶心,到了海边乍见白花花的阳光,一阵头晕目眩。这时候刚好是大中午,她头痛欲裂,应该卧床休息才对,可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伦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