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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把它压下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那些和平与宁静的画,西斯莱[16]的,毕沙罗[17]的,还有雷诺阿的。我几小时几小时地待在博物馆里——可是如今这对我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那些画再也不能叫我平静下来——它们开始呐喊,挑衅,让我记起……一个还不曾被那褐色麻风病[18]蹂躏过的国家,两旁立着攀满了紫丁香的围墙的街头的夜晚,古老城市里的金黄色的晚霞,燕子在四周翻飞的绿色的钟楼——还有我的妻子。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禀赋。我跟我的妻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就像大多数人那样生活,平静而愉快,不过没有热烈的激情。最初几个月过去以后,我们的关系变成了一种所谓幸福的婚姻关系——两个都没有什么奢望的、能够体谅对方的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梦想属于过去,可是我们并没有怀念它们。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而且我们非常恩爱。
“现在,我对一切都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了。我开始责备自己。我们的婚姻搞得这样平淡,都是我的过错。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我过去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又打算怎么办?我爬进了一个洞里,过着呆板的生活。这种生活还能过多久?结局又将怎样?战争会爆发,德国肯定会胜利,别的国家没有一个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到那时又将出现什么情况呢?我还能爬到哪儿去,即使我还有时间和精力?我将在哪一个集中营里饿死?我将在哪一垛墙边被枪毙——如果我运气还不错的话?
“本该叫我定下心来的那张护照,却使我陷入了绝望。我在街上彷徨,一直走到我累得要死。可是我又睡不着觉,有时刚一睡着,噩梦又把我惊醒。我看见我的妻子给关在盖世太保的牢房里,我听到她在我旅馆的庭院里求救的呼声。有一天,我走进玫瑰咖啡馆,一心认为从门口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有一会儿工夫,她朝我转过身来——她脸色苍白,眼神凄惶——随后,她就悄悄地走开了。我看得那么清楚,我敢肯定她确实是在那儿。我奔进里面那间屋子。屋里照例坐满了客人,可是他们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她。
“有那么几天,我完全给这样一个念头缠住了:她已经来到了巴黎,而且正在找我。有好几十次,我看见她沿着街角拐过弯去,我看见她坐在卢森堡花园的一条长凳上,等我赶到那边的时候,一张陌生的脸惊诧地朝我抬起来。她穿过协和广场,恰巧一股车流正涌将过来,而这一次那确实是她了——她那走路的步态,还有耸起肩膀的姿势,我甚至好像还认出她的衣服,可是当那交通警察最后拦住车流,而我可以追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消失,被地铁的乌黑大口吞掉了。我急忙奔下台阶,只看到列车那令人失望的尾灯在黑暗中逐渐远去。
“我向一位朋友吐露心里的秘密。他叫勒泽,靠贩卖袜子过活,从前在布雷斯劳[19]当过医生。
“他劝我不要单独一个人度过那么多时间。‘给自己找个女人。’他说。那也没有用。你也知道这种由于悲愁、寂寞和恐惧而干下的风流事儿。你追求人的温暖,一个嗓音,一个肉体——等你在一间陌生而可怕的屋子里醒来,你会感觉到好像自己已经一跤摔得离开了地球似的。在你凄凉寂寞的当口,听到身边有种呼吸的声息,你会感到很快慰——可是,你的想象力随后又会活动起来,没多一会儿,除了一种你在糟蹋自己的丑恶感觉以外,还会留下什么呢?
“这些事眼下我说起来,都似乎有点荒谬,有点矛盾。可在当时却不是这样。所有我的奋斗,总体来说就是一件事情:我非得回去,我非得跟我的妻子再见一面不可。说不定她跟哪一个男人同居了,天知道已经有多久了。那倒没有关系。我非得去看看她不可。对我来说,那好像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一天比一天清楚,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希特勒迫不及待地要违背他那仅仅占领苏台德区、不再染指捷克斯洛伐克其他领土的诺言。很明显,他对波兰也想同样搞这一手。那就意味着战争,因为法国和英国都和波兰订有盟约。而且那已经不再是几个月的问题,而是几个星期或者甚至几天之内就可以发生的事了。对我来说,也得迅速做出决定。我的整个生活,将以这一决定为转移。后来,我果然做出了决定。我决定回去。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而我也根本不在乎。要是战争爆发了,说什么我都完蛋了。我还不如干这件蠢事好呢。
“最后那几天,我感到一种出奇的宁静。那是五月,巴黎圆点广场的花床里盛开着灿烂的郁金香。夜晚沐浴在印象派画作那银色的光芒和蔚蓝的阴影里。在第一批街灯冷漠的闪光后面,矗立着高高的淡青色的天空,在新闻大楼的屋顶上头,横贯着一条条颤动的红色电光文字,凡是识字的人都认得出那里面讲的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