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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到了瑞士。我不得不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试试我的护照,然后才能确定无疑地信任它。法国的边防警卫漫不经心地把护照还给了我,那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只有那些由独裁者统治的国家,你才不容易走出他们的国境。可是,当瑞士的警卫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蜷缩。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可是在肺脏的边缘,我感到一阵扑扑的颤动,恰似一片树叶,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里却开始狂飘了起来。

“那警卫看了看我的护照。他身强力壮,肩膀宽阔,身上一股水烟味儿。站在车厢门口时,他把灯光给挡住了,一刹那间,我有种感觉,仿佛被他遮断的是我的自由——这间车厢似乎变成了一间牢房。随后他把护照递还给我。‘您忘了在这上面盖个章啦。’我说,那么舒坦地松了一口气,让这些话比我原来打算的更快地脱口而出。那警卫微微笑了一笑。‘别担心。我自会把章盖上的。难道这有那么大的关系吗?’

“‘不。不过,对我来说,那也是一种纪念。’

“那个人在护照上盖了个章,走了。我咬了咬嘴唇。我变得多么神经紧张啊!那时,我突然意识到,盖了这个章,这张护照看上去更加像是真的了。

“在瑞士,我花了一天工夫考虑自己要不要乘火车到德国去。结果,我还是害怕了。我不知道德国人或者是曾经的奥地利人,他们回国时护照查验起来会不会特别仔细。大概也不会,但是非法越过边境,看来仍然是明智的。

“在苏黎世,我先去了邮政总局,几年以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就是先来这里的。在待领处的窗口,你总会遇到熟人——没有居留许可的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会给你介绍情况。从那儿出来,我再到格雷夫咖啡馆——这是瑞士版的玫瑰咖啡馆。我碰到许多偷越边境过来的人,可是没有一个确切知道怎样安全地溜回德国去。那是可以理解的。除我以外,还有谁会愿意回到德国去呢?我注意到他们盯着我看的那种神情。后来,他们看到我不是在开玩笑,便都畏畏缩缩地走开了。凡是打算回去的人,准是个叛徒。因为除非他甘心接受这种政权的统治,谁愿意回去呢?而且,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么下一步他又会干出什么勾当来呢?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将要出卖呢?

“只撇下我孤单单一个人了。他们回避我,好像我是一个杀人犯似的。再说,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当我一想到自己将要干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失措,大汗一身。我怎么还可能向其他任何人解释呢?

“第三天清早六点钟,警察来到我的住处,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我心里很清楚,那准是有个熟人去告发我的。他们怀疑地查看我的护照,把我带回去审问。总算幸运,护照上已经盖了个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证明自己是堂堂正正地进入国境的,而且在这儿仅仅只待了三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一大早,被押送着穿过街头的情景。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城里的塔楼和房顶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轮廓分明,仿佛是用金属镂刻出来的一般。从一家面包店里飘出来了一股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天下所有的安慰仿佛都包藏在这股香味里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世界从来不会比你被禁锢起来的时候,比你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更美丽了。我们要是一直能够保持这种心情就好了。”

“我是有过这种心情的。”

“你那时能把它抓住不放吗?”我问。

“我不知道,”施瓦茨慢条斯理地说,“正是这个问题,我想找出它的答案来。它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了——可是,即使我把它抓住了,我抓住的是不是就都完整呢?我就不可能把它重新争回来,比以前抓得更紧,并永远保持下去吗?难道它就一点也不会再改变了吗?我们认为自己已经抓住了的东西,不是常常也会失去吗?我们会失去它,不正因为它是在活动着吗?只有在它一去不返而且再也不能有所改变的时候,它才会静止不动咧,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它才算真正为我们所有了吗?”

他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直瞪瞪地瞅着我。他正面盯住我的脸,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瞳孔张大了。真是个狂徒,要不就是个疯子,我心里这样想。

“我从来都不知道答案。”我说。“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都想抓住无法抓住的,留下不能留下的。”

旁边一张桌子上那个穿夜礼服的女人站了起来。她一双眼睛越过露台望着下面的城市和港口。“亲爱的,我们干吗一定要回去呢?”她跟那个穿雪白礼服的男人说。“我们要是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我实在一点儿也不想回美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