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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带着写有施瓦茨这个姓氏的护照的人,常常站在那里观看莫奈画的睡莲和大教堂。我们搭起讪来了,他告诉我,在1938年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以后,他就设法逃出了奥地利,并放弃了他的大宗财产,其中包括收藏的印象派画家的名画。这些收藏品都给政府没收了。他并不觉得遗憾。只要这些绘画能在博物馆展出,他就不妨把它们当作是自己的东西,还可以不愁火灾和盗窃。何况在法国博物馆里,还有比他自己的收藏品更加出色的画作。本来总是撇不下他自己那些平庸的收藏品,就像一个做父亲的撇不下他自己的家庭,总有一种义务要关爱他自己的东西,可他现在却拥有了公共博物馆里所有的绘画,既不费力,也不需要任何责任。他是一个古怪的人,文静,优雅,乐观,尽管他曾有过种种的遭遇。他随身只能携带很少一点儿钱,但是他却保全了很多的旧邮票。邮票是最小的东西,比钻石还容易隐藏。要是你把钻石藏在鞋子里,那就不容易走路,你势必会从队列中被叫出去查问。而且除非打个极大的折扣,你无法将它们脱手,而且往往还会被盘讯很多的问题。邮票是卖给集邮者的。集邮者不会那么喜欢追根究底。”

“他用什么办法把邮票带出来的呢?”我问,带着所有流亡者都有的那种兴趣。

“他随身携带几封陈旧的、看起来不会惹麻烦的信,把邮票藏在信封的衬里底下。海关官员只检查信纸,却不检查信封。”

“不赖。”我说。

“他还带了安格尔[13]的两张小幅人像,都是铅笔素描。他把它们放在丑陋的镀金镜框里,还说它们是他父母的肖像。他又把德加[14]的两幅画藏在那两张人像和衬垫中间。”

“不赖。”我又说。

“四月里,他突然发作了一次心脏病。他就把他的护照、剩下来的邮票和绘画都给了我。他还给了我一些人的地址,这些人他估计会买他的邮票。第二天早晨,我顺便进去看看他,可他已经躺在床上死了,那种沉寂把他改变得简直叫我认不出来。我拿走了他剩下的钱,一套衣服,还有几件内衣——这是他前一天关照我的。所有的这些东西,他宁肯留给一个患难之交,也不愿意送给房东。”

“你改动那张护照了吗?”我问。

“只改贴了相片,改填了出生年份。施瓦茨比我大二十岁。我们的教名倒是相同的。”

“是谁改的?布吕纳吗?”

“从慕尼黑来的一个人。”

“那正是布吕纳了,护照医生。他是一个艺术家。”

布吕纳改制身份证的精巧手艺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帮助过无数人,可是他自己被捕的时候却连一张证件也没有。他很迷信。他相信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又是一个公众的恩主,他认为只要不为自己的私利而搞他的手艺,就不会出什么事。他在慕尼黑经营一间小小的印刷所。

“他眼下在哪儿?”我问。

“他不在里斯本吗?”

我不知道,不过那倒是可能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说来也可笑,”施瓦茨二世说,“有了那护照,我却不敢使用它。再说,要习惯我那新的姓名,我又花了好几天工夫。我不断地自己反复记诵。穿过香榭丽舍大道,我嘴里在咕咕哝哝地默念我的姓名、新的地址和出生年月日。我坐在博物馆里凝望着雷诺阿[15]的画作,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便演习一段虚构的对话。一个严厉的嗓音嚷嚷:‘施瓦茨!’于是我马上一跃而起,答:‘到!’或者我大声咆哮:‘姓名!’接着我就机械地回答:‘约瑟夫·施瓦茨,1898年6月22日出生在维也纳新城区。’我甚至在临睡的时候还要练习。我不愿意自己在被警察惊醒以后,恢复神志清醒之前,说错我的姓。我非得彻彻底底地忘掉我原来的姓名不可。没有护照和有一张伪造的护照,情况是有所不同的。伪造的护照更加危险。

“我卖掉了安格尔的那两幅画。得到的比我指望的来得少,可是我现在有了钱了,而这点钱却比我好久以来见过的都多。

“于是一天夜里,我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从那时起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我是不是可能带着这张护照回到德国去呢?这张护照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在边境线上人家怎么还会怀疑呢?那我又可以跟我妻子见面了。我可以解除我对她的担忧。我可以……”

施瓦茨瞅着我。“你一定懂得那种感情。流亡者以最纯真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紧张不安。出现在胃部,在喉头,在眼睛背后的那种紧张。几年来,你一直试着要埋葬的一切,你千方百计想要忘掉的一切,你像躲瘟疫一样避开的这种种东西,却又复活过来了。对一个流亡者来说,回忆是一种致命的疾病,是他心灵上的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