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4/6页)
“‘南面难道就没有其他去处了吗?’
“‘有的。瑞士的提契诺、洛迦诺和卢加诺。’
“那天下午,我们搭上了火车。五小时以后,我们已坐在阿斯科纳[43]一个广场的瑞士酒店外面,这是一个离苏黎世不是五小时而是五十个小时的世界。风景是意大利式的,城里到处是旅游者,仿佛谁的头脑里都没有一点思想,除了游泳啊,躺在日光底下啊,趁还有可能的时候纵情欢乐啊。你还记得那和平年代的最后几个月吗?整个欧洲的空气里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施瓦茨说。
“是的,”我说,“人人都希望出现一个奇迹。第二次《慕尼黑协定》。随后再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这样一直下去。”
“那有点像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朦胧时刻。时间静止了。在即将来临的灾难的阴影里,别的东西仿佛样样都是不真实的。倒像有一颗巨大的中世纪的彗星跟太阳一起占领了天空似的。样样东西都没有对准焦点,模模糊糊的。而样样事情又都可能发生。”
“你们什么时候到法国去的?”我问。
施瓦茨点点头。“你说得对。别的东西样样都是暂时的。法国是无家可归者的不稳定的家。条条道路都通回法国。一星期之后,海伦接到一封克劳泽先生写来的信,通知她马上到苏黎世或者卢加诺的领事馆去报到。事情紧急。
“我们只好离开那儿。瑞士这个地方太小,组织得又太严密。不管去哪儿,我们总能被找到。而且不管哪一天,我们的证件都可能被检查:他们会发现我的护照是伪造的,会把我驱逐出境。我们去了卢加诺,但是没去德国领事馆,却到法国领事馆去了。我们得到了旅游签证,有效期六个月。我本来以为最多会给三个月。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海伦。
“‘明天。’
“我们在龙科[44]港的驿站旅馆花园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这个村子仿佛一个燕子窝似的高高地蹲在群峰之中,俯瞰着湖面。日本式的纸灯笼悬挂在树木中间,猫儿在墙头爬行,从下面平台屋顶上飘过来玫瑰和野茉莉花的香味。湖泊连同它的岛屿——传说在罗马时代,其中的一个岛上有过一座维纳斯女神庙——纹丝不动地横在那儿。周围的山岗,在晴空的衬托下呈现出钴蓝色。我们吃着意大利面和意式嫩煎小牛肉,喝着当地产的葡萄酒。这是一个美妙而凄清得几乎叫人难以忍受的傍晚。
“‘真可惜,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海伦说,‘在这儿过完夏天我才高兴呢。’
“‘这种话,你往后说的机会可多着呐。’
“‘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话可以说的吗?跟这相反的话,我倒是说得够多了。’
“‘相反的话?’
“‘真可惜,我不能不待在这儿。’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她挺容易被太阳晒黑的,两三天下来便成了这样子——这样就使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我很爱你,’我说,‘我爱你,爱这一瞬间,爱这个即将消逝的夏天,爱这个我们正要离去的乡村,而且生平第一次也爱我自己,因为我不是别的,而只是一面把你反映出来的镜子,这样,我就有了两个你了。愿上帝保佑这个傍晚和这个小时!’
“‘愿上帝保佑一切!让我们为这个干杯。还愿上帝保佑你,因为你终于胆敢说出一些平常会叫你脸红的话了。’
“‘我是在脸红,’我说,‘不过那只是在我心里,我不是觉得害臊。我一定要习惯下来。哪怕是一条毛虫,当它从黑暗中出来,发现自己长着一对翅膀的时候,也一定得习惯那亮光。这里的人们多么幸运哪!还有,野茉莉花发出来的是股什么样的香味啊!女侍者说,这种野茉莉花,整个树林子里到处都是呢。’
“喝完了酒,我们便穿过湫隘的小街,走上刚才来时的老路,从那座有着鲜花和十字架的龙科公墓旁边经过,沿着山坡往下到了阿斯科纳。南方是个魔术师,棕榈树和夹竹桃把你的思想给抹掉,让你的幻想解放了。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星星。天空活像一面永远展开着的巨大的美国星条旗。阿斯科纳广场上的咖啡馆,将一条条光芒远远地照射到湖面上,一阵凉风从山谷里吹来。
“我们走到了湖边那所租下来的房子跟前。地方很小,可是有两间卧室。按照当地的道德标准,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靠我们现有的这点钱,能维持多长时间的生活?’海伦问。
“‘一年,如果我们用得仔细一点的话。说不定一年半。’
“‘要是我们用得不仔细呢?’
“‘只能过这个夏天。’
“‘那我们就不要仔细了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