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2/15页)

到了下午开始下雨。叶藏已恢复到足以独自去上厕所。

他的友人飞騨穿着濡湿的外套,冲进病房。叶藏装睡。飞騨小声问真野:

“他没事吧?”

“对,已经没事了。”

“吓我一跳。”

他扭动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充满黏土臭味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騨是个默默无名的雕刻家,他与同样默默无名的西画画家叶藏,自中学时代便结为好友。若是心灵诚实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把身边某人当成偶像崇拜,飞騨亦是如此。他一进中学,就憧憬地看着班上第一名的学生。第一名就是叶藏。叶藏在课间的一颦一笑,对飞騨而言,都非同小可。而且,当他在校园的沙堆后发现叶藏孤独老成的身影,不禁发出不为人知的深深叹息。啊啊,还有他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天的欢喜。飞騨样样都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双手在脑后交抱,摇摇晃晃走过校园的走路方式也是跟叶藏学的。他也知道艺术家为何最了不起。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騨在一年后,也设法与叶藏进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专攻西画,飞騨就故意选了雕塑科。他声称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所感动,但那只是他成为大师后,为了让经历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才刻意捏造的说法,其实是对叶藏选择西画的顾忌,是出于自卑。到了那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子越来越瘦,飞騨却渐渐变胖。两人的差距不止如此。叶藏被某种直接的哲学吸引,很瞧不起艺术。而飞騨,却有点太过得意。他频频把艺术挂在嘴上,反倒让听的人都觉得尴尬。他不断梦想创造杰作,却怠于学习。就这样,两人都以不太好的成绩自学校毕业。叶藏几乎已丢下画笔。他说绘画只能用来画画海报,令飞騨很沮丧。一切艺术都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只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再好的杰作都和袜子一样,只是商品。诸如此类,他危险的口吻弄得飞騨一头雾水。飞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哪怕是对叶藏近来的思想,他也怀有一种隐约的敬畏。但对飞騨而言,杰作带来的刺激比什么都重要。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毛毛躁躁地玩黏土。换言之,两人与其被称为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轻易叙述吧。如果看过真正的市场上的艺术家,各位恐怕读不到三行就要吐了。这点我敢保证。话说,你要不要写写看那样的小说?如何?

飞騨也不忍看叶藏的脸。他尽量灵巧地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认真眺望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眼浅笑,说道:“你吓到了吧?”

他大吃一惊,瞄了叶藏一眼,立刻垂眼回答:“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騨迟疑。从长裤口袋抽出右手抚摩自己那张大脸,以眼神悄悄向真野示意:能说吗?真野一本正经地微微摇头。

“消息上报纸了?”

“嗯。”其实,他是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对飞騨含糊暧昧的态度很不满。他觉得对方应该坦诚一点。一夜过后,就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外人对待的这个十年老友太可恨了。叶藏再度装睡。

飞騨无所事事地用拖鞋在地板弄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叶藏的枕畔站立片刻。

门无声开启,一名身穿制服的矮小大学生,倏然露出俊美的脸孔。飞騨发现后,呻吟着松了一口气。他一边撇嘴赶走爬上脸颊的微笑,一边故意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你刚到?”

“对。”小菅一边留意叶藏那边,一边干咳着回答。

此人名叫小菅。他与叶藏是亲戚,正在大学就读法科,与叶藏相差三岁,即便如此,还是好友。现代青年似乎不怎么在乎年龄。学校放寒假他本已返乡去了,得知叶藏的事,又急忙搭急行列车赶回来。两人到走廊站着说话。

“你沾了煤灰。”

飞騨公然咯咯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方。那里浅浅沾附了一些火车的煤烟。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立刻擦拭鼻子下方,“怎样?现在情况如何?”

“你说大庭?好像没事了。”

“这样啊——冷静下来了啊。”小菅抿唇猛然伸长人中给飞騨看。

“平静下来了,平静下来了。家里可是鸡飞狗跳吧?”

“嗯,鸡飞狗跳,像丧礼一样。”小菅边把手帕塞回胸前口袋边回答。

“家里有谁要来?”

“他哥哥要来。他老爹说,不管他。”

“看来闹大了。”飞騨一手撑着窄短的额头嘀咕。

“阿叶真的没事吗?”

“他倒是意外镇定。那小子,每次都这样。”

“不知他是何心情。”小菅像是很兴奋似的嘴角含笑把头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