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3/15页)
“不知道——你不见见大庭吗?”
“算了。就算见了,也无话可说,况且——我害怕。”
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真野自病房出来。
“房间里都听见了。请你们别在这儿聊天。”
“啊,那真是……”飞騨不胜惶恐,拼命把大块头缩得小小的。小菅不可思议地窥视真野的脸。
“两位,那个,午饭吃了吗?”
“还没!”两人一同回答。
真野红着脸忍俊不禁。
三人一同去了餐厅后,叶藏起来了。所以才会望着烟雨蒙蒙的海上。
“过了此处便是空蒙之渊。”
然后又回到最初写的开头。好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差劲。首先,我就不喜欢这种时间上的安排。虽然不喜欢还是尝试了一下。“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因为我想把这句平常朗朗上口的地狱之门的咏叹词,放在光荣的开篇第一行。没别的理由。纵使因为这一行,把我的小说搞砸了,我也不会软弱地予以抹杀。顺便再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一句,要删除那一行,就等于磨灭我到今天为止的生活。
“是因为思想啦,我告诉你,是马克思主义害的啦。”
这句话很蠢,不错。小菅就是这么说的。他满脸得意地说着,又端起牛奶杯。四面贴着木板的墙上,涂了白漆,东边墙上,高挂着院长在胸前佩戴三枚硬币大小勋章的肖像画。十张细长的桌子在下方悄然并列。食堂空荡荡。飞騨与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子旁,正在用餐。
“他之前闹得可凶了。”小菅压低嗓门说,“那么弱的身子,居然还那样四处奔走,难怪会想死。”
“他是学运行动队 (3) 的带头者吧?我知道。”飞騨默默咀嚼面包插嘴说。飞騨不是在炫耀博学。区区一个左派的用语,这年头的青年人人皆知,“不过——不只是因为那样。艺术家可没那么简单。”
食堂暗下来了。雨势增强。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你只知以主观看待事物,所以才没用。基本上——我是说基本上,一个人的自杀,据说往往潜藏着那个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上的重大原因。在家里,大家都认定这次的事是女人害的,但我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陪他共赴黄泉。另有重大原因。家里那些人不明就里。连你都胡说八道。这可不行喔。”
飞騨凝视脚下燃烧的炉火呢喃:“可是,那个女人,另有丈夫。”
小菅把牛奶杯放下回答:“我知道。那种事,没啥了不得。对阿叶来说,屁都不算。因为女人有老公就殉情,那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说完,他闭起一只眼瞄准头顶上的肖像画,“这人是这里的院长吗?”
“应该是吧。不过——真相,只有大庭才明白。”
“那倒也是。”小菅随口同意,瞪着眼东张西望,“怪冷的呢。你今天要在这里住下吗?”
飞騨急忙吞下面包,点头说:“要住下。”
青年们从来不认真议论。他们尽最大努力小心不触犯对方的神经,也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伤,总是钻牛角尖地认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讨厌斗争。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法。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了。最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彼此却都在暗自嘀咕:猪脑袋!
话说,我的小说,好像也终于开始糊涂了。在此一转,展开全景式的多线并行吧。不用说大话。反正不管让你做什么都一样无能。啊啊,但愿一切顺利。
翌晨,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喷发的浓烟,在水平线上形成白色雾霭。不好。我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的病人醒来时,病房里弥漫着初冬的暖阳。她与陪伴的护士互道早安,立刻测量晨间体温。三十六度四。然后,去阳台做餐前的日光浴。早在护士轻戳她的腰暗示之前,她已在偷窥四号房的阳台了。昨天的新病人,规矩地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海。只见那人仿佛觉得刺眼似的蹙起浓眉,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时还拿手背轻拍脸颊的纱布。她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微睁双眼专心观察后,让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时觉得这本书很无聊,看个五六页就扔开了,今天却想认真一读。现在,看这本书,似乎非常适合。她随手翻阅,自一百页的地方开始读。恰好看到这么一行:“埃玛想在火把的光亮下,在半夜出嫁。”
二号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阳台做日光浴,蓦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惧,立刻钻进被窝。陪伴她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毯子。二号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头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两眼发亮,倾听邻室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