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 中旬(第3/4页)
“《盲草纸》我看了。那本杂志,我就只看了那八页。你即使病入骨髓,也得屹立不倒。这是我对你最衷心的感言,今天我很累,非常累,字都写不好,但透过文章忽感有必要写信给你,遂草草一笔。正月我会回大和国 (15) 樱井。永野喜美代。”
“你即便被你的读者环绕,也不可脸红,也不能包头遮脸。这是为了在世间活下去。话说回来,关于《盲草纸》,虽然晦涩,已到达一个巅峰,具备杰作之貌了。以后,你必须学习坦诚接受赞美。吉田生。”
“初次冒昧寄信给您,请见谅,托您的福,我们的杂志《春服》也即将出版第八号。最近,压根儿没写信给同人,因此不知他们做何感想,但我想说的,是《春服》第八号(想必您已收到)中的拙作。如果没兴趣,请不要看。那是去年十月我负伤前刚写的。现在,我对于那个,全然羞耻,同时,又有种莫名其妙毫不关心的冲动。我想要一张太宰先生的明信片。我现在,每晚去某个女孩家玩,闲聊后在一点左右回来。明明没怎么迷恋她,前几天,却认真向她求婚,她也同意了。回来的路上忽觉可笑,忍俊不禁之际——不,那是什么心情我不懂。我希望自己随时保持正经。我极想回东京浸淫文学三昧。如果这样下去,不如索性死去。我不稀罕任何人对我抱持半吊子的关心。无论是东京的朋友,或者我妈以及你。请写信给我。当然更想见你。骗人的。中江种一。太宰先生收。”
某月某日
“敬启。后来不好意思。上周二(?)想看看你那边的状况,起身正准备去船桥时收到你的明信片,遂打消念头。前晚,永野喜美代忽然来了,说他收到你的绝交信云云,那晚彻夜未眠,我也极为忧心,刚刚收到永野的明信片,得知你们很快就和解了,当下大感安心。永野的明信片上说:‘思及与太宰治氏为友十年,不禁真情吐露,请代为转告。’我虽不知原因,但也盼望友谊能益发巩固。像永野喜美代那样的异类,如今已稀罕如沙漠之花,还请继续维持良好的交友关系。对了,你后来的身体状况也请告知。我怕打扰你不敢过去,想想至少常写信也好,提起笔,又嫌麻烦,还是直接去吧。信这种东西,实在麻烦,我很不擅长,屡屡为自己写了什么哭笑不得。近来得此一句。自嘲。齿落口寂一弯新月。想想还是七月左右去你那里,你看如何?匆匆。黑田重治。太宰治先生收。”
某月某日
“您查询的玉稿,五六天前已收到。至今未能致谢,失礼之处还请原谅。关于玉稿,发生了小小的骚动。太宰老师,我绝对支持您。我好歹也是与您度过同样季节的青年。现在,我就坦白说吧。敝杂志社有两名记者,要求与您决斗。他们说,您的稿子是胡闹,您瞧不起我们是乡下杂志,还嚷嚷着在他们有生之年绝不录用您的稿子。说您妄自尊大又自不量力等等,闹出很大的风波。我自有盘算,因此本想观望两三天,再为您的稿子向您致谢,并且向您报告这次事件的大概经过,没想到,今早我赫然得知,他们没和我这个编辑主任打声招呼,便以挂号将您的稿件退还,如今,这已涉及我与他俩故作正义的面子问题。我一定会严加惩处,为表敝社诚意于万一,特以限时挂号,抢在退还玉稿的挂号信送抵之前告知,我汗如雨下,只能抹去满头冷汗,伏身低头道歉如上。又及,也曾想过,哪怕是为了聊表心意,也该寄上礼金,却又怕此举是否反而更失礼,如今,我口吃,踉跄,郑重跪地道歉谢罪,并下定决心,他日,定要好好补偿您。对俗人的愤怒,对您的歉意,令我连字迹都乱了,忽细忽粗,宛如小石子满地滚,突然有巨大如牛的岩石落下,连我自己都惊呆了。自创刊第一号起,就发生这种失误,着实不吉利,思及此处不禁想哭。最近,大家的调子出现八度音程的变化,您没发现吗?我自不待言,连我周遭人,也皆是如此。大阪沙龙编辑部,高桥安二郎敬上。太宰老师启。”
“前略,不好意思。玉稿今日已以挂号另件寄出。昔日同僚高桥安二郎君,最近生病失常,近日我们才发现他以本社编辑部的名义,向太宰氏及其他三名中坚、新晋作家,寄出荒唐的信函。犹记高桥君在三十岁,前年秋天,全体社员郊游的日子,连他平日喜爱的酒也不喝,一脸铁青,叼着芦苇,堵在同僚面前,双眼微睁从对方的脸孔到胸,胸再至腿,腿至鞋子,如舔舐般上上下下打量。归途,在夕阳下,他开始冗长的自言自语,肩上扛着一枝艳红如血的枫叶,下腹部向前挺出,闲散漫步,喃喃自语:喂,你可别告诉别人哟。藤村 (16) 老师啊,那个人,花了三百多圆在背上刺了整片刺青哟。整个背上都是金鱼游泳,不,不对,是蝌蚪,一千只以上的蝌蚪游来游去,适合戴西式礼帽的不是什么好作家。我从这个秋天开始穿中国服装,我想穿白足袋。穿着白足袋,喝红豆汤会很想哭呢。吃河豚而死的人有百分之六十都是自杀哟。喂,你会保守秘密吧?藤村老师在户籍上的姓名是河内山早春。那么重大的秘密,高桥就这样贴着我的脸(他的呼吸甚至令我的耳朵发痒),偷偷告诉我了,高桥君本来就是文艺青年。当时,敝社要向隐居于信浓群山的深山中,埋头创作、安静度日的岛崎藤村老师邀稿近百张稿纸(这时的创作,堪称文豪晚年最具代表性的杰作)。况且此次也有被别家杂志社抢去的危险,因此一定要机灵地严防死守。在主编这么吩咐下,他平时就是一本正经的人,而且当时才二十几岁,想到可以在深山的竹庐草庵,与文豪单独围炉聊上通宵,期待与紧张,令他的脸色有点发青,对于同僚们热闹的声援,他也紧抿着嘴深深点头,展现了坚定的决心。他响亮撞上旋转门,笔直出发时的修长背影,当时令我们都笑坏了。第四天早上,他垂头丧气,湿淋淋地回到社里。他失败了。根据他的说法,是名副其实的一步之差,错就错在他于旅馆吃完早餐后,在热茶中放入酸梅,呼呼地边吹边喝,因此晚了五分钟,误了大事,加上两名工友在内的十六名社员,都很同情他。我也曾有过只顾着重新绑鞋带差点因此被开除的悲惨经验。高桥君立刻被主编叫去,立正站了三个小时,当场似乎有五六次都决心杀了主编。最后,他终于昏倒,流了大量鼻血。我们这些人当时虽然什么也没说,翌日,除了两名工友,其他社员不约而同拿了辞呈来。然后,很不甘心地,在主编办公室外的昏暗走廊上挤成一团,尤其是我,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被身旁友人的低声嘘唏刺激,不禁放声大哭。当时那种崇高的感动,是此生绝无仅有的珍贵经验。啊呀,瞧我只顾着写废话。请原谅。从此之后,高桥君不只是对作家,只要某人稍有人格出众之誉,他一律视为蛇蝎,甚至不时在杂志填补空白的短文中,引用‘越有老师之名者越爱说谎’之类的川柳 (17) ,他向来万分仰慕藤村老师,现在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提起。可见肯定是有过非同小可的遭遇。去年春天,他的健康日渐恶化,如今已确定退社。大约百日前我曾去他家探病。只见月光溢满他病床上的每个凹陷处,甚至伸手可掬。高桥的两边眉毛剃得精光。宛如能剧面具的端正脸孔,在月光的爱抚下像金属般光滑。难以名状的恐惧,令我的膝盖簌簌颤抖,我哑声提议不如开灯。彼时,高桥的脸上,宛如三岁稚童哭泣的表情在一瞬间倏然闪现。‘简直像疯子吧?’他以与生俱来的甜腻鼻音说,露出高贵的冰冷笑颜。我叫来医师,翌日,就让他住进医院。高桥很安静地,简而言之,是缓缓地发疯了。我认为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疯狂方式。啊啊。他说您的小说是日本第一,似乎一再翻来覆去地拜读,他甚至说已将贵作《罗马式风格》钻研到倒背如流的地步。请以昔日佳人的爱情故事,或者,特别愉快的旅行回忆,甚至您自己的清新浪漫故事等为题材,写好之后寄给病床上的高桥君,篇幅为四张稿纸,月底交稿。大阪沙龙编辑部,春田一男。太宰治先生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