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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脱了鞋,一只手拎着,走上满是灰尘的玄关门口里的一段短楼梯,进了公寓。走廊左侧并列着一排单人牢房似的门,右侧是墙壁,上面有各种各样胡涂乱画的东西。鸟一边看着房门号码,一边往里走。各家似乎都颇怀戒心地紧掩着门,住在公寓里的人们是怎样抗过夏日炎热的呢?火见子算是先行者,在这座大都市里,什么时候繁衍出了这么多白日里紧锁屋门隐蔽不出的族人呢?鸟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发现那里隐藏着一条像衣服内兜似的狭窄陡峭的楼梯。鸟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公寓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丈二金刚般站在那里盯着他,女人高大的后背把外面的光线全都遮住了,走廊和她本人都黑黑的暗淡无光。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像往外撵狗似的问。
“我想找一位外国朋友。”鸟声音发颤地回答。
“美国人?”
“和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的……”
“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紧靠这边的房间。”那女人说完就转身消失了。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虽然登上了白木楼梯,还是半信半疑。在极其狭窄的楼梯转弯处鸟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转换方向时,突然看见惊喜地举着两臂迎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寓只有戴尔契夫是用开门通风来降热的有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旁,和从房间探出身来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蓝色短裤和运动背心。在红头发剃得短短而红胡髭留得很长的戴尔契夫身上,鸟看不出有丝毫逃亡者的生活痕迹。可能潜入这个公寓后就不再有沐浴的机会,矮小的戴尔契夫现在也和那种高大如熊的男人一样,散发着强烈的汗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以后,戴尔契夫说他的女友烫发去了,他想让鸟进到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来,但鸟推说自己的脚太脏,站在门口说话就好。鸟是害怕进了戴尔契夫的房间会待得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望了一眼,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最里面开着一扇窗户,可是那窗口对面仅二十厘米远的地方,严密地遮着板条。可能对面也有不能让这边的窗口窥望到的私生活场所。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我不回去了,因为我的女朋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和戴尔契夫的英语对话语汇贫乏,发音生硬,整个儿给人游戏似的印象。他们互相之间不需要那种制造紧张空气的情绪,因此问答都是直截了当的。
“我是最后的使者。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要来啦。如果情况恶化,日本的警察也会来的。”
“日本的警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
“是吗?不过,要是公使馆的人想把你带走,不是也只能把你送回去吗?”
“唉,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吧,或者丢掉外交官的工作。”
“所以,戴尔契夫,趁事情还没有成为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去怎么样?”
“我不回去。女友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满脸笑容地说。
“不是所谓政治的原因,真的,你只是为了和女友的感情,才躲在这儿的吗?”
“是的。”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戴尔契夫。”
“为什么奇怪?”
“你的女友不会说英语吧?”
“我们始终用沉默来相互理解的。”
鸟的内心里生出一种难耐的悲哀。
“那么,我如果回去报告,公使馆马上就会来人把你带回去的。”
“那是违反我个人意愿的强行带走,那就没办法了,女友也能理解吧。”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法完成劝说任务了。戴尔契夫的红胡髭周围金红色的纤细汗毛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光闪闪地摇动着。注意到这一点后,鸟发现,在自己的视线所及,戴尔契夫满身的汗毛都挂满了汗珠。
“那么,我就这么回去报告了。”鸟说着弯下腰去拿鞋子。
“鸟,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尔契夫问。
“生了,可是,是个畸形儿。我现在正等着那孩子身体衰弱死掉呢。”鸟被毫无来由的诉说心曲的冲动驱使,讲了起来,“看上去像长了两个脑袋,严重的脑疝病。”
“为什么不动手术,就干等着他死呢?”戴尔契夫收住笑容,脸上充满了男子汉勇猛剽悍的神情。
“我的孩子接受手术后,正常生长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一也没有。”鸟退缩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