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

选择“共生”、非“我”的叙述者与人文主义传统的重建

王中忱

跨越精神危机的青春纪念碑

大江健三郎(1935—)是不惮于谈论自己作品的作家,关于《个人的体验》(以下简称《体验》)亦曾反复言及。他说:这部小说“是明显植根于充满苦涩的经验之上的作品”。20 而随着小说问世,作家所说的“苦涩经验”已经广为人知。

事情缘起于1963年6月,大江的长子一出生便患有头盖骨损伤,接受手术后仍带有智力障碍,这使他必须直接面对这样的严峻问题:是否和孩子共同生存下去?大江后来说:“作为现实生活中的课题,我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就已能够妥善应对,而为了确认那意志和行动的意义,我写了长篇《个人的体验》。”21 由此可知,尽管在《体验》动笔之前,作为一个年轻的父亲,大江实际已经做出了决意和孩子共生的选择,但他以此为素材写作《体验》,却不是在平静地追述一个过去的故事。下面的这段回忆性文字表明,即使在小说写作过程中,生活中的故事也还在进行,并和小说里的故事缠绕纠结在一起:

想起写作《个人的体验》的初夏时分,一个午后,窗就那样开着,缀满绿叶的树枝被风轻缓地摇动,在就季节而言还不算很热的屋里,我汗津津的身体俯卧着,怎样也无法动弹。带着从医院接回来的婴儿继续往来于医院接受诊治的日子,特别是这一天,在医院被告知了一个决定性的情况之后归来,人一下子扑倒在租住的房间里那张租用的大床上。以前虽然在文字上读到过这样的描述:绝望到身子一动也不能动,但当自己实际变成这种状态时,一边觉得竟然会真的如此,一边同时面对站在身后望着孩子的妻子,内心也这样想:自己所陷入的这种精神状态,在现时点上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在今后决不能让她第二次看到同样的丑态。那种全身麻痹的状态持续了二十分钟,也许是更长一点的时间。但后来即使儿子身上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新问题,这样的症状却没有在我的身上重新出现……22

《个人的体验》没有在杂志刊载,而是于1964年8月由东京的新潮社直接出版的单行本。小说没有注明写作和完稿时间,但可以肯定,在执笔写作过程中,大江也和他在作品里设定的主要人物“鸟”一样经历了痛苦的精神挣扎。虽然在实际做出和患病婴儿共生的选择上,作家没有像“鸟”那样愁肠百结、备受灵魂拷问之苦,但把这一果决行为转换为体现小说主题指向的情节,对于大江而言却很不轻松。

如果从1957年发表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算起,至《个人的体验》刊行,大江健三郎已是拥有八年多小说写作经验的作家,这八年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合计约有十部之多,表现出了相当旺盛的创造力。而这些作品的人物和情节的设定,大都在表现“二战”后成长起来的青年所感受到人生的荒谬和无奈。在第一部小说集《死者的奢华》(1958年3月)的“后记”里,大江曾用“被监禁状态”“闭锁的高墙”等词语描述这种状态,他的第一部长篇《拔除病芽,掐死坏种》(1958年6月)也同样以一群少年企图逃离被监禁状态的热望不断被粉碎为主题。另外两部长篇:《我们的时代》(1959年7月)和《性的人》(1963年5月)描写青年一代性的欲望和冲动,笔触大胆而放肆,虽用意在表现对社会的愤懑和反抗,但所设定的人物却大都属于孤独无助一型,其反抗方式亦多带着浓厚的颓废色彩。

此一时期的大江为何采取这样的感知和表现方式?原因不可简单而论,但肯定和他当时接受的文学与思想资源有关。而自进入大学时起,大江便醉心于二十世纪欧美现代主义文学,尤其迷恋萨特、梅勒等人,他说:“我是在读了萨特之后而突然选择了文学专业,并是写了关于萨特的文章而在法国文学系毕业的。我青春的前半段是在萨特的影子下度过的。”23 那时的大江究竟读了萨特的哪些作品,不得其详,但从他早期作品经常出现的“被监禁”的意象和主题可以推知,他首先是在一种否定的精神状态中和萨特获得共鸣的。

按照法国文艺理论家罗杰·加洛蒂的看法,萨特的第一部小说《恶心》作为“一份真正的哲学宣言”,“是以否定和荒诞的哲学为起点,反对肯定论和价值论的古典哲学”的。而在纳粹势力严酷统治、充满极权恐怖的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所表现出的反叛精神和否定激情,自有其历史原因,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因为“对萨特来说,这种拒绝,这种否定,就是自由的显现”。24 大江健三郎在少年时代经历过“帝国日本”的思想禁锢,战后虽感受到解放的愉悦,同时也不断体会到日渐保守的日本社会令人窒息的压抑,在如此处境之中,他从萨特文学里汲取启迪和灵感,无疑是非常自然的。